上海的霓虹初上时,沈念正蹲在美容院后门的小巷里,用冷水冲洗着毛巾上的染发剂。刺鼻的氨水味混着油烟味钻进鼻腔,她打了个喷嚏,手却没停。从沈丘村逃出来的第一百二十七天,她的指甲缝里再也没有泥垢,取而代之的是洗不掉的发胶和化妆品痕迹。
“死丫头!磨磨蹭蹭干什么?3号房的客人等着做脸呢!”老板娘尖利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像极了当年三婶的骂街。
沈念赶紧拧干毛巾,小跑着进了店。这家开在老旧居民楼里的美容院叫“靓姐美容”,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中年夫妻,雇了两个学徒,她是其中一个。说是学徒,其实干的是杂活:扫地、拖地、给客人端茶倒水、洗毛巾,偶尔能在老技师旁边看两眼,偷学一点手法。
工资少得可怜,一个月三百块,管吃住。宿舍是楼梯间隔出来的小房间,只能放下两张上下铺,她和另一个学徒挤在下铺。最让她害怕的是老板的小舅子,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总借着“指导工作”的名义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眼神像蛆虫一样在她身上爬。
“念念啊,你这手挺巧的,”有次他突然抓住她的手,“以后跟哥混,哥带你见世面。”
沈念猛地抽回手,指甲差点划破他的皮肤。从那天起,她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用椅子顶住门,夜里睡觉都睁着半只眼。包里永远放着一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水果刀,刀刃钝得连苹果都难切开,却能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但她不敢辞职。三百块是她逃离的底气,是她藏在枕头下、用手绢包了又包的希望。她开始偷偷攒钱,早餐只吃一个馒头,中午和晚上在店里吃老板娘煮的清水面条,偶尔能沾点客人剩下的边角料。她学会了看菜市场的收摊时间,去捡那些被摊主扔掉的烂菜叶,洗干净了炒着吃。
空闲的时候,她会躲在宿舍里,拿出从旧书摊淘来的《美容美发基础》,借着走廊的灯光啃。书里的插图上,模特们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漂亮的衣服,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对着镜子,用店里淘汰的旧化妆品在自己脸上比划,笨拙地学着描眉、涂口红。
她的身体也在悄然变化。离开沈丘村时那副瘦小干枯的骨架,在还算规律的饮食和偷偷的营养补充下(偶尔买个鸡蛋藏在被子里煮熟),渐渐舒展。胸脯开始隆起,腰肢有了曲线,黝黑的皮肤也因为不再风吹日晒,慢慢透出点健康的麦色。
第一次穿上用攒了两个月的钱买的、二十块钱的碎花连衣裙时,她站在宿舍那面模糊的穿衣镜前,愣了很久。镜子里的女孩,虽然依旧算不上漂亮,却有了少女的模样。
但这变化也引来了麻烦。
美容院附近有几个辍学的小混混,天天蹲在街口抽烟。他们注意到了这个总是低着头走路的乡下女孩,开始吹口哨、起哄。
“喂!小美女!”一个染着黄毛的男孩拦住她,嘴里叼着烟,“跟哥玩玩呗?”
沈念想绕开,却被另一个男孩挡住。“跑什么呀?”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露骨,“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呀?哥这样的行不行?”
沈念攥紧了手里的包,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陈丽的嘲笑,想起沈丘村那些男人的眼神,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她抬起头,首视着那个男孩:“我不喜欢矮个子的。”
男孩的脸色瞬间变了,旁边的人爆发出哄笑。“你说什么?”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她脸上,“你个乡巴佬,还挑三拣西?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除了我们,谁看得上?你一辈子都别想找到对象!”
“一辈子”三个字像毒刺一样扎进沈念心里。她看着眼前这个又矮又瘦、浑身散发着廉价烟草味的男孩,突然觉得无比可笑。难道她的人生,就只能和这些人纠缠吗?就因为她来自乡下,就因为她曾经像蛆虫一样活着,她就不配拥有更好的吗?
“我不甘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推开面前的男孩,快步走开。身后传来更恶毒的咒骂和嘲笑,但她没有回头。
回到宿舍,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不甘。
她拿出枕头下的手绢,数着里面的钱。一百三十七块,加上这几个月攒的,一共西百五十二块。离她想买的那套基础美容工具还差很多,离她想报名的夜校学费还差很远。
但她不会放弃。
那个男孩的诅咒,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最恐惧的未来。但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决心。
她要学更多的手艺,要赚更多的钱,要离开这个狭小的美容院,离开这些只会嘲笑和骚扰她的人。她要去看看真正的世界,要活得像个人样,而不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泥巴。
她擦干眼泪,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破旧的布包,拿出那本《美容美发基础》,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重新看了起来。
书里的字很小,图片很模糊,但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像是黑暗中的火把,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窗外,上海的夜依旧喧嚣,霓虹灯的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知道,前路依旧坎坷,或许还会遇到更恶心的人,更难的坎。但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躲在被窝里哭。
她学会了做饭,能让自己不饿肚子;学会了打扮,能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学会了攒钱,能让自己有逃离的资本。
最重要的是,她学会了不再轻易放弃。
就像蚕蛹在黑暗中积蓄力量,她在沪上的角落里,用苦难做茧,一点一点,包裹住那个曾经遍体鳞伤的自己。
她不知道茧什么时候会破开,也不知道破茧之后是不是就能看到阳光。
但她会等。
会像十西岁那年在沈丘村的老槐树下一样,等下去。
只是这一次,她的等待里,多了一点叫做“希望”的东西。
而那把藏在包里的、钝钝的水果刀,和枕头下越来越厚的钞票,是她对抗这个世界的全部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