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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碎镜微光

梅雨季的上海像个巨大的蒸笼,美容院里的空调嗡嗡作响,吹出的风却带着黏腻的湿热。沈念蹲在地上擦着地板,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滴下的汗珠落在光洁的瓷砖上,洇开一小片水迹。刚才那位开着宝马的女顾客临走时,嫌她递毛巾的动作慢了,把一叠百元大钞拍在前台,故意让钞票散了一地。

“乡巴佬就是乡巴佬,手脚这么笨!”女人踩着高跟鞋离开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沈念耳膜上。

老板娘数着钱,头也不抬地骂她:“还不快收拾干净?看什么看?人家说得不对吗?要不是看你手脚还算便宜,早把你踹出去了!”

沈念默默捡起散落的钞票,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钞,心里却像火烧一样。她想起昨晚在旧书摊看到的高考招生简章,报名费要两百块,而她枕头下的积蓄,加上这个月刚发的工资,总共才三百五十块。这点钱,连买一套像样的复习资料都不够。

“没有学历,一辈子都别想翻身。”那个辍学男孩的诅咒,和此刻女顾客的轻蔑、老板娘的刻薄叠在一起,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蹲在地上,看着瓷砖缝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穿着廉价工服、皮肤黝黑、眼神怯懦的女孩。这就是她的人生吗?从沈丘村的泥沼,逃到上海的角落,却依然是个任人践踏的“赔钱货”。

“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想起西岁那年被推下河的冰冷,想起太奶奶枯瘦的手,想起逃离沈丘村时汽车窗外的霓虹。原来穿越到这个世界,不过是从一个死局跳进另一个死局,命运的剧本早就写好了,她不过是个在秽土里打转的蛆虫,连挣扎都显得可笑。

“念念?你怎么了?”同事阿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芳是本地人,比她大几岁,平时对她还算照顾。

沈念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蹲在地上太久,腿都麻了。她慌忙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差点摔倒。阿芳扶住她,看着她煞白的脸,皱起眉:“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中暑了?去后面歇会儿吧,我帮你盯着。”

沈念摇摇头,想开口说“没事”,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阿芳叹了口气,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递给她:“拿着吧,看你热的。跟你说个事,我表妹在浦东一家美甲店当店长,他们最近缺人,手艺好的话,底薪能开到两千呢。”

两千块?沈念攥紧了矿泉水瓶,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这比她现在的工资高了近七倍。

“可是……我没学历,也没受过正规培训……”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卑。

“嗨,美甲店要什么学历?”阿芳摆摆手,“主要看手艺和口才。你手这么巧,平时给客人修指甲比谁都细致,我表妹看过你的照片,说你形象也还行。就是……得先去学个正规课程,考个证。”

“考证?”沈念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阿芳拿出手机,翻出一个培训学校的公众号,“你看,这个学校就有美甲全科班,三个月,学费六千八,包考证。我表妹说,只要拿到证,进大店没问题。”

六千八。

沈念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连零头都不够。

“我知道你没钱,”阿芳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你可以先攒啊。我表妹说可以帮你跟学校说说,先交一部分定金,剩下的分期付。而且你现在就可以开始练手,在朋友圈接点私活,慢慢攒钱。”

阿芳的话像一道微光,劈开了沈念心头的黑暗。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色彩斑斓的美甲图片,看着那些坐在明亮店铺里、穿着干净制服的美甲师,第一次觉得,“翻身”这个词,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学历是门槛,但手艺也是一条路。

她想起太奶奶说的“书里有好日子”,其实书里没有现成的好日子,只有让她相信“好日子存在”的勇气。而现在,阿芳指给她的,是一条不需要学历、只需要双手和毅力就能走下去的路。

“阿芳,”沈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个学校……叫什么名字?”

阿芳笑了:“就知道你动心了。叫‘指尖星光’,名字挺好听的吧?在浦东,离这儿有点远,不过你可以先去看看,问问清楚。”

那天晚上,沈念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在宿舍看书,而是拿出纸笔,一笔一划地计算着。六千八的学费,加上生活费,她需要至少攒一年。这一年里,她要在美容院继续忍受老板娘的压榨,要躲开老板小舅子的骚扰,要利用所有空闲时间练习美甲,还要想办法接点私活。

很难,比当初逃离沈丘村更难。

但她没有再想“死了算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布满灰尘的窗户。外面是上海老旧小区的天井,堆满了杂物,天空被高楼切割成一小块灰色。但远处,隐约能看到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在夜色中闪着璀璨的光。

那些光,曾经让她觉得遥不可及,像梦一样。

但现在,她好像摸到了梦的边缘。

没有学历又怎样?她有双手,有眼睛,有不肯被碾碎的心。

她拿出枕头下的手绢,数着里面的钱。三百五十七块。距离六千八,还差得很远很远。

但她想起十西岁那年,攥着一百三十七块五毛,站在长途汽车站买票的自己。

那时候,她也觉得前路茫茫,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不知道未来是什么。

而现在,她至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人生真的很残酷,很现实。”她低声对自己说,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但残酷和现实之外,总该有点别的什么吧。”

比如,阿芳递过来的那瓶冰镇矿泉水,比如“指尖星光”那西个字,比如远处摩天大楼的灯光,比如……她自己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希望。

她重新躺回床上,没有再用椅子顶门,也没有拿出那把钝钝的水果刀。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泥沼和河水,而是五颜六色的甲油胶,是干净明亮的美甲店,是自己穿着整齐的制服,微笑着为客人服务的样子。

也许这条路依然坎坷,也许还会遇到更多的刁难和嘲笑。

但那又怎样?

她沈念,从西岁活到现在,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受过?

不就是攒钱吗?不就是学手艺吗?

她有的是力气,有的是耐心,有的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狠劲。

碎镜之上,总有微光。

她要做那个,抓着微光,把碎镜一点点拼成自己想要的形状的人。

夜很深了,宿舍里阿芳的呼吸声均匀响起。沈念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真正轻松的微笑。

明天,她要去浦东,看看那个叫“指尖星光”的地方。

而属于她的,真正的星光,才刚刚开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