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母电话时,沈念正在三叔家的鸡圈里铲粪。听筒里刘翠莲的声音尖得像要刺破耳膜:“死丫头!赶紧收拾东西!你爹在城里买房子了!明天就跟你姐过来!”
电话“啪”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沈念握着冰冷的话筒,半天没回过神。买房?那个只会赌钱、骂她“赔钱货”的爹?那个连过年都要赊账的家?
第二天,姐姐沈兰来接她。沈兰瘦了些,眉眼间的冷漠更浓了,却破天荒地给她带了件半新的红毛衣:“主家小姐穿小的,给你了。”
坐上颠簸的长途汽车,沈念第一次离开沈丘村。车窗外的田野渐渐变成高楼,浑浊的河水变成宽阔的柏油路,她攥着沈兰给的毛衣,手指因为紧张而发白。她想起太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块藏了三个月的糖,早就化了,只留下一点黏在油纸里的甜。
父母买的房子在城郊的回迁小区,两室一厅,墙皮还有些斑驳,但对沈念来说,己经是天堂。有干净的自来水,有能上锁的卧室,甚至还有一台吱呀作响的旧彩电。刘翠莲围着崭新的布艺沙发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城里人就是讲究”,沈国强则翘着二郎腿,对着电话大声吹嘘“刚在市中心买了套学区房”。
沈念第一次在有瓷砖的卫生间里洗澡,热水哗啦啦地流,她不敢多用,匆匆洗完就关掉。夜里躺在真正的床上,铺着柔软的褥子,她却失眠了。这就是“当人的感觉”吗?不用再睡草堆,不用再闻尿盆的臊味,不用再担心下一顿有没有吃的。
但这种感觉很快被撕裂。
她进初二的班级,成了“从乡下来的转学生”。第一次自我介绍时,她紧张得声音发颤,台下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坐在前排的陈丽回过头,上下打量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脏东西,嘴角撇出轻蔑的笑。
陈丽是班里的“公主”,穿着名牌运动鞋,头发上别着亮晶晶的发卡。她带头嘲笑沈念的口音,“土包子”“乡巴佬”成了她的新名字。沈念穿的红毛衣是沈兰给的,洗得有些发白,陈丽就故意把墨水洒在上面,然后尖叫着“哎呀,对不起,你这衣服反正也不值钱”。
最让她窒息的是钱。父母虽然买了房,却依旧把她当“赔钱货”。给她的生活费少得可怜,每天早饭只能买一个馒头。有次她不小心弄丢了五块钱车费,沈国强指着她的鼻子骂:“养你这么大,连个钱都看不住!真是个丧门星!”刘翠莲在一旁抹眼泪:“我们在城里过得多不容易,你还这么不懂事!”
他们从不问她在学校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她,只关心她有没有“浪费钱”。沈念学会了把所有委屈咽进肚子里,就像小时候在泥地里摔了跤,自己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走。
首到那天体育课。
陈丽带着几个女生把她堵在操场角落,抢走了她放在书包里的作业本。“哟,这字写得跟鸡爪扒的似的,”陈丽翻着本子,轻蔑地扔在地上,“乡巴佬就是乡巴佬,脑子也跟土疙瘩一样笨!”
她们推搡着她,嘲笑她身上的廉价洗衣粉味。沈念想起西岁那年被推下河的冰冷,想起沈磊恶心的脸,想起爷爷的打骂,父母的冷漠……所有的屈辱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陈丽。那眼神太狠,让陈丽都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不服气?”
沈念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在水泥地上,渗出血来。她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地上的作业本,一声不吭地走了。
但就是这一天,她做了决定。
逃离。
逃离这个所谓的“家”,逃离陈丽的嘲笑,逃离父母的冷漠,逃离所有加诸在她身上的苦难。她想起太奶奶说的“书里有好日子”,想起姐姐沈兰沉默背后的坚韧,想起自己十西年来像蛆虫一样的挣扎。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开始偷偷攒钱。每天早饭只吃半个馒头,把省下的钱藏在床板下的缝隙里。她去捡废品,把饮料瓶和硬纸板卖给回收站,一角一角地攒。她花了三个月,攒了一百三十七块五毛。
在一个父母又出去打麻将的夜晚,沈念撬开了床板,拿出那个用手绢层层包好的钱。她没有犹豫,背上那个破旧的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和一本磨破了的《新华字典》。
她走到长途汽车站,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车次。“上海”“北京”“广州”……这些曾经只在课本里见过的名字,此刻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她走到售票窗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买一张……去上海的票。”
售票员头也不抬地撕了张票递给她。冰冷的车票捏在手里,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如千钧。
她没有回头,跟着人流走进候车室。窗外的霓虹灯闪烁,映在她黝黑的脸上,那双长期充满恐惧和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着她。也许是更大的苦难,也许是更深的泥沼。
但那又怎样?
总比留在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好。
总比继续做一只任人践踏的蛆虫好。
汽笛声响起,客车缓缓启动。沈念靠在窗边,看着城市的灯火逐渐远去,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再见了,沈丘村。
再见了,那个从来不属于她的“家”。
她要去大城市,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前路未知,哪怕步步荆棘,她也要走下去。
因为这是她十西年来,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车窗外的霓虹,像一场遥远而绚烂的梦,照亮了她逃亡的路。而她知道,真正的路,需要她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