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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秽土之蛆

腊月二十三的灶王爷糖瓜还粘在牙上,沈念就被父亲沈国强像拎小鸡似的从热炕上拽了下来。屋外寒气冻得人骨头缝发疼,他却只扔给她一个豁了口的瓦盆,粗声吼道:“去,把东头王老爷家的尿盆倒了!手脚麻利点,要是敢洒一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瓦盆里还残留着隔夜的臊臭味,熏得沈念胃里首翻江倒海。王老爷是村里唯一盖了砖瓦房的人家,据说年轻时在城里做过工,如今家里养着鸡鸭,雇着短工,在沈丘村就是土皇帝般的存在。而沈国强,此刻正哈着腰站在王老爷家门槛外,满脸谄媚地笑着:“孩子不懂事,让老爷们见笑了,她就是来学学规矩,伺候人的活儿,得从小练……”

沈念攥紧了冻得发紫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西岁的身体在寒风里抖得像片叶子,可她不敢违抗。上次赊账的教训还刻在背上,每一道鞭痕都在提醒她,在这个家里,反抗等于找死。

王老爷家的院门是黑漆的,比他们家的破木门气派百倍。开门的是个梳着油光光辫子的小少爷,约莫七八岁,看见沈念手里的瓦盆,立刻捏着鼻子跳开,尖声喊道:“脏死了!快让她滚远点!爹,娘,穷鬼来倒尿盆了!”

屋里传来女人的嗤笑声,伴随着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沈念低着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步步挪进潮湿的茅房。尿盆沉甸甸的,她几乎抱不动,踉跄着倒进粪坑时,溅了几滴在裤脚上,那股浓烈的氨气味让她几欲作呕。

“喂!小叫花子!”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是王家的小小姐,她穿着新做的花棉袄,手里攥着块糖糕,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家的狗都比你干净,别把我们家院子弄脏了!”

沈念没抬头,也没说话。她知道,任何反驳都会招来更恶毒的嘲讽,甚至是沈国强的拳脚。她只是默默地把瓦盆洗干净,用冻僵的手擦了又擦,然后低着头走出去。

沈国强早己在院子里堆着笑,见她出来,立刻搓着手对王老爷说:“您看这孩子,就是笨了点,以后多使唤她,使唤熟了就懂事儿了。”

王老爷叼着旱烟袋,斜睨了沈念一眼,吐出一口烟圈:“行了,赶紧带回去吧,别在这儿碍眼。”

回家的路上,沈国强一路骂骂咧咧:“死丫头,让你巴结着点少爷小姐,你板着个脸给谁看?人家能让你倒尿盆,那是给你脸!我告诉你,以后每天都给我去!要是王老爷家看上你,觉得你手脚还算利索,能留在那儿当个使唤丫头,那是你的福分!”

“福分?” 沈念在心里冷笑,这算什么福分?是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的福分,还是被人像垃圾一样随意使唤的福分?

“爹,” 她终于忍不住,用冻得发颤的声音问,“现在不是新时代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

“新时代?” 沈国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新时代也得看你是不是个玩意儿!在这沈丘村,王老爷就是天!让你磕头你就得磕头,让你舔鞋你就得舔鞋!你个小贱蹄子,还敢跟我提新时代?再敢废话,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耳光的力道让沈念摔倒在泥地里,脸颊火辣辣地疼。新时代的阳光似乎永远照不进这个闭塞的村庄,人们的思想还停留在腐朽的旧社会,把尊严踩在脚下,把谄媚当作生存法则。

除夕夜那晚,家里更是闹得鸡犬不宁。沈国强输光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是从邻居家赊来的面才包了顿饺子。饺子馅里几乎见不到肉星,全是剁碎的野菜。沈念只分到两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听见沈国强和刘翠莲在屋里吵了起来。

“你个败家玩意儿!又去赌钱!那点钱是给梅梅买新衣裳的!” 刘翠莲的哭嚎声刺破夜空,“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回娘家!离婚!必须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 沈国强的怒吼夹杂着摔碎碗碟的声音,“你个丧门星,娶了你才倒了八辈子霉!要不是看在你能下蛋的份上……”

“下蛋?我给你生了两个丫头一个儿子,哪个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儿子被你卖了,丫头们被你当牲口使唤,你还有良心吗?”

摔打声、哭骂声、孩子的啼哭声(是被吓醒的沈梅)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秽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恶毒的泡泡。沈念缩在炕角,用被子蒙住头,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污言秽语钻进耳朵。

她想起用户的话:“男人憋不住性子在打骂小孩,女人在那鬼哭狼嚎,要撞墙败家的,又去赌钱,把钱都赌输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赶紧离婚吧,吵着闹着,最后还是没有离婚。”

果然,吵到后半夜,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刘翠莲断断续续的抽泣和沈国强粗重的鼾声。离婚?不过是喊喊而己,在这个穷乡僻壤,女人离了婚又能去哪里?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

这个年,就在这样浑浑噩噩、乌烟瘴气中熬了过去。初一的鞭炮声像是在嘲笑这个破败的家,初二的拜年客们脸上堆着虚伪的笑,背后却在嚼舌根。

正月十五没过,沈国强和刘翠莲就收拾好了行李。说是去南方打工,其实更像是逃离这个让他们窒息的家。

“梅梅,跟我们走。” 刘翠莲拉着沈梅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沈梅怯怯地看了沈念一眼,又看了看沈兰,眼里满是恐惧和不舍。她不想再被“寄养”到陌生的地方,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那念念呢?” 沈兰难得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刘翠莲瞥了沈念一眼,像是在看什么麻烦:“她?让她跟着你姐吧,兰丫头在主家还能混口饭吃,多双筷子而己。”

沈国强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磨磨蹭蹭的,再不走车就赶不上了!沈念这丫头片子,死不了就行,反正贱命一条。”

说完,他们拽着哭哭啼啼的沈梅,头也不回地走了。破旧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子里只剩下沈念和沈兰。

空气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沈念看着沈兰,姐姐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仿佛刚才离开的不是她的父母,不是她的妹妹。

“姐……” 沈念低声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兰没有看她,只是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舀水:“饿了自己找吃的,水缸空了自己去挑。”

还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命令。

可不知为何,沈念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那股憋了一整个冬天的恶心感,似乎淡了一些。

父母走了,那个只会带来打骂和羞辱的父亲走了,那个只会哭嚎和抱怨的母亲走了,那个同样可怜却也被带走的二姐也走了。

这个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不用再面对父亲让她去倒尿盆的命令,不用再听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不用再看着那个虚伪的“家”上演一幕幕闹剧。

沈念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在覆盖着残雪的田野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远处的村庄依旧破旧,但似乎……比刚才清净了许多。

恶心的年终于过去了。

恶心的父母也走了。

沈念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尽管空气里还带着泥土和粪便的味道,但她觉得,似乎比刚才在屋里闻到的争吵声和霉味,要清新一些。

她转过身,看向沈兰的背影。

“姐,” 她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坚定,“水缸……我去挑。”

沈兰舀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沈念知道,有些东西,似乎正在这个破败的家里,悄然发生着改变。

虽然未来依旧是一片黑暗,依旧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但至少,现在的她,不再是一个人面对那个恶心的父亲,那个吵闹的家了。

她只有西岁,身体瘦弱,力量微薄。

但她有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有在泥沼里挣扎求生的意志。

这个家是秽土,里面的人是蛆虫。

但她沈念,不想做一辈子的蛆虫。

她要活下去,要离开这里,要看看外面真正的新时代。

哪怕这条路,比倒尿盆的路还要难走百倍、千倍。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在这一刻,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了一缕微不足道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