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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溺影与残卷

梆子敲过三遍时,沈念还睁着眼。土炕上的草席磨得后背生疼,姐姐沈兰均匀的呼吸声在身侧起伏,像一口老旧的风箱。她不敢翻身,怕惊醒身旁这个唯一的“家人”——尽管这家人从不会问她为何夜夜睁着眼看屋顶的蛛网。

为什么不睡?

因为她怕闭上眼就回到那条河。

河水是开春的冰碴子,灌进领口时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那天她刚把磨破底的布鞋脱下来,想在河边洗去沾了一上午的泥巴,后腰就被狠狠推了一把。“穷鬼还想洗脚?”王老爷家的小儿子叉着腰,身后跟着几个哄笑的孩子,“掉河里喂鱼才配你!”

河水瞬间没过头顶,刺骨的冷让她忘了哭喊。西岁时被迷晕的恐惧、被爷爷毒打的疼痛、父母离去时的背影……所有黑暗的记忆像水草一样缠住她,拖向河底。她甚至没有挣扎,就那么任由身体下沉,想着就这样吧,沉下去就不用再穿露脚趾的鞋,不用再闻王老爷家尿盆的臊味,不用再听课堂上老师念到她名字时的窃笑。

死亡的感觉……比想象中更难受。不是痛快的解脱,而是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窒息,鼻腔里灌满泥水的刺痛,还有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丝不甘——凭什么她要像垃圾一样被扔掉?

是河岸边的石头救了她。呛咳着爬上岸时,浑身湿透的单衣冻成了硬壳,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那几个孩子早跑远了,河滩上只剩下她和一双漂在水面的破布鞋。她捡起鞋,光着脚走回家,脚底被碎石割出血痕,却觉得远不如心里的疼。

“死丫头,又跑哪儿野去了?”爷爷叼着旱烟袋,见她浑身湿淋淋的,扬手就要打。

是太奶奶颤巍巍地拦住了。

太奶奶是爷爷的母亲,一个瘦骨嶙峋、眼睛几乎看不见的老太太。在这个家里,她像个被遗忘的影子,沉默地缩在灶台角落烧火。但只有沈念知道,这个老迈的身体里藏着怎样温热的善意。

“娃……娃掉河里了……”太奶奶的声音漏着风,枯树皮般的手却紧紧护着沈念,“天寒地冻的,别打……让她烤烤火……”

爷爷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大概是嫌她湿淋淋的晦气。太奶奶摸索着,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还带着老人的体温。

“吃……偷偷吃……”

那是沈念第一次知道,爷爷家那口上了锁的旧木箱里,并非只有爷爷藏的旱烟和零钱。太奶奶会趁爷爷下地、姐姐去主家干活时,偷偷打开箱子,把爷爷藏起来的口粮——一点点玉米面、几块过年剩下的冻红薯干,甚至是别人送的半块糖——偷偷留给她。

“奶奶……”沈念咬着饼子,眼泪掉进衣襟里,混着河水的冰冷和饼子的粗粝。

太奶奶看不清她的脸,只是用粗糙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乖……慢慢长……长大了就好了……”

长大了就好了。

这句话成了沈念吞下去的每一口食物,成了她在课堂上被嘲笑时攥紧的拳头,成了她夜夜睁着眼等待的唯一希望。时间确实过得快,快得像村口那条河,看似凝滞,却在不知不觉中卷走了春秋。她从一个西岁的小不点,熬到了背着破布书包走进村小的年纪。

可村小不是避难所。

她依旧是班里最黑最瘦的孩子,衣服是姐姐穿剩后又打了无数补丁的,鞋子永远大两码,跑起来会“啪嗒啪嗒”地响。同学们叫她“小叫花子”,抢走她午饭里唯一的红薯,在她的课本上画乌龟。老师也不太管,毕竟在这个连粉笔都要省着用的村子里,一个沉默寡言的穷丫头,实在不值得多费心思。

被推下河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石子砸在背上的疼,书包被扔进泥坑的脏,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嘲笑……沈念不是没反抗过,她用瘦弱的拳头挥向带头的孩子,却被打得更惨。后来她就学乖了,像个真正的“小叫花子”一样,低着头,缩着脖子,把所有情绪都藏进心里。

只有在太奶奶身边时,她才能稍微放松一点。

太奶奶虽然眼睛看不清,却认得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几本破旧连环画,还有一本缺了封面的《三字经》,成了她们祖孙俩唯一的乐趣。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太奶奶坐在炕沿上,用漏风的声音慢慢念:“人之初,性本善……”

沈念就趴在她膝头,看着那些模糊的字迹,听着老人断断续续的声音。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陈旧的剪影画。太奶奶会时不时停下,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点吃的塞进她手里,有时是一小把炒花生,有时是一块晒干的柿饼。

“念念……要好好读书……”太奶奶摸着她的头,“书里有……有好日子……”

沈念点点头,把脸埋进太奶奶的衣襟里。那里有淡淡的皂角味和烟火气,是这个家里唯一让她感到安全的味道。她不敢告诉太奶奶,那些书里的“好日子”离她有多远,不敢说她曾多少次站在河边,想着一了百了。

太奶奶太老了,眼睛太花了。她只看到沈念安安静静地听她念书,看到她接过食物时小声的“谢谢奶奶”,却看不到这孩子眼底深处,那片比河水还要冰冷的绝望。

她不知道,每次念完书,沈念独自走回那间冰冷的土房时,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很久。她看着树影在地上摇晃,像极了河里晃动的水草。

死亡的念头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她藏在了每一口咽下的粗粮里,藏在了每一次被霸凌后的沉默里,藏在了太奶奶看不见的眼神深处。

她还在等。

等自己快点长大,等力气足够大到能推开那些欺负她的人,等有一天能走出这个吃人的村子。

而太奶奶的残卷和偷偷塞给她的食物,是她在这漫长等待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只是这光太暗了,照不亮她心里那片早己被河水浸透的角落。

夜更深了,沈念终于闭上眼。梦里没有河水,只有太奶奶模糊的声音,和一本永远也念不完的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