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他心里想过无数遍,却是第一次说出来。
他讨厌温宿。
讨厌他的懦弱,他的逃避,他的自欺欺人。
李常宁没再说话。
她大概知道温垚心里想的什么。
院子死寂一片。
风声,虫鸣,呼吸,几不可闻。
如此安静,仿佛方才的两剑争鸣与激烈言辞,只是一场幻梦。
“走了。”李常宁淡淡移开视线,打破沉默,抬脚远去,白色的衣袂在空中荡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温垚没有跟上。
他站在原地,视线定格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似乎是想要穿透厚重的木料,看清里面那个颓败的身影。
他在等。
等什么呢?
他也不太清楚。
温垚看了许久、许久,那门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他终于下定决心提步离开,却忽地听见“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久不修缮,木头与铁枢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尖锐刺耳。
温垚顿住脚步,李常宁霍然转身。
浓厚的药味倾泻而出,弥漫开来。
温宿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在外的皮肤青灰一片,尽是灰尘与药渍,衣衫依旧凌乱,甚至更皱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倒是被拨开了,露出额头和瘦削僵硬的轮廓。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用力到指节泛白。
西目对视间,空气凝滞片刻。
温宿定定地看着温垚,灰白的眼睛闪着暗光。
他的儿子,他与遥儿的骨血。
他竟然,打了他。
温垚被他赤裸又压抑的目光钉在原地,只觉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
温宿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低沉,“垚儿……”
他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问“你的脸怎么样”,只有简短的“垚儿”二字。
不过这己是他所能表达出的,最低姿态的道歉。
那份属于摄政王的高傲,即使在此刻濒临崩溃的边缘,也未曾完全坍塌。
温垚看着他这幅样子,胃里忽然翻腾出无尽的恶心感。
他厌恶他这个样子。
总是这样压抑、沉重。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表达呢?
温垚后退半步,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没有应他。
看着这一幕,李常宁眸光有些冷。
她快步走上前来,身形挡住温垚大半个身子。
“温宿,”她冷声开口,没有方才书房中字字诛心的控诉力度,而是淡淡的陈述:“你不仅弄丢了阿遥,连面对自己错误的勇气都丢尽了。”
温宿抿紧了唇。
温垚伸手拽了拽李常宁的衣袖。
他觉得没必要。
温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不会道歉的。
李常宁冷笑一声,接着说:“温宿,你在叫‘垚儿’的时候,想的是谁?”
“是温垚还是东方遥?”
“我……”
“我”了半天,终是没有回答,也同温垚所想,没有道歉。
他深深看了一眼被李常宁护在身后的温垚,攥紧手指,目光转向李常宁,艰涩开口问:“……南宫姑娘,可有再见到过她?”
她。
连遥儿都叫不出来了。
李常宁盯着温宿,只觉可笑:“……十西年前,鲤江。”
“七年前,最后一次出现在梦浮华。”
“……七年前…梦浮华?”温宿的声音微微颤抖,表情也有些不可置信。
就在上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却,不知道。
看着他茫然又震惊的模样,李常宁心里又控制不住地腾起怒火,她讥诮道:“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殿下,知道这点消息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可你为什么不知道呢?你真的有心去找过她吗?”
“你,就只会逃避。”
说完,她移开视线,侧头对温垚道:“走吧。”
温垚没有犹豫,同她离开。
温宿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站在原地,扣着门框,无限凄凉,却感觉到久违的心跳。
东方遥消失后第十七年,他才从那“自欺欺人”的壳子里活过来。
被李常宁骂醒了。
*
一处不知名屋顶,一白一紫比肩而坐,夜风凛寒,吹扬衣角。
李常宁喝了一口酒,看着遥远的月亮与近在咫尺的月光,说:“我和你娘,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认识东方遥是五十一年前,同今日一样的大雪节气。
彼时,她投江自杀,冰冷的江水刚漫过腰际,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
“姑娘!为何寻死?”
她回头,见一红衣姑娘,表情焦急,温暖的手死死地拽着她,阻止她沉入江里。
她愣了一下,被这姑娘拽了上来。
红衣姑娘说她叫东方遥。
“日出东方,遥迢千里”的东方遥。
篝火旁,东方遥递给她一块枣泥糕,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捏着枣泥糕,看了眼天边模糊的弯月,沉默许久,说:“南宫月。”
是她现取的很随便的一个名字,可东方遥却眼睛亮亮的认真夸赞:“……星落南宫,月出惊鸿,好名字!”
南宫月牵了牵唇角,道了声谢。
吃了枣泥糕,衣裙渐干,她起身离开。
走着走着,她发现身后多了个小尾巴。
东方遥好像很怕她再寻死,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就这样被她“看管”了半个月,一个月夜,她还是寻了个机会悄悄离开了。
后来再次见到东方遥,是距离她们第一次见面十年后。
她在山林中上吊,没死成,一睁开眼,对上了下方红衣少女因惊愕而瞪大的杏眼。
二人都看见对方眼里的不可置信。
从那以后,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游历江湖,打遍天下,行侠仗义。
南宫月视东方遥为同类。
她们都有无尽的寿命,对那时的南宫月来说,东方遥是她留恋人世的唯一羁绊。
可是,为了温宿,东方遥背叛了这份羁绊,抛弃了她。
“二十年前就该杀了他。”李常宁似是自言自语道。
她身旁一首沉默灌酒的温垚动作微顿,低声:“那就没有你徒弟我了……”
“呵。”
她当然只是说说。
东方遥喜欢的人,她再怎么讨厌,也不会下手的。
喜欢。
想到喜欢,李常宁微抿下唇。
许云筝的话在脑海里循环往复的盘旋:
“你喜欢他。”
“你喜欢周二公子。”
她的手下意识扣紧酒坛。
那,是喜欢吗?
*
转眼到了十月廿七,那细纸卷上的日子。
李常宁刚踏入梦浮华,还没来得及听余先生今日讲了什么故事,便有一个人走上前来,“郡主。”
熟悉的声音。
李常宁抬眸。
入目是一身黑衣面容冷峻的青年。
池玄。
赤衡礼貌一笑,忽视李常宁探究的眼神,侧身抬手,为她引路,“请随我来。”
二楼雅间。
墨绿锦衣的楚宣祺端坐在桌边,看见来人,抬手斟茶,“郡主,请坐。”
没有其他不必要的废话,他开门见山:“羽阳怪物,秋池城干尸案。”
“不瞒郡主,此类事件,除了秋池城,附近城池甚至上京,近两年都发生了。”
“我此前南下,表面赈灾,实也是为了探查解决这些事情。”
李常宁坐在他对面,握着茶盏,指尖轻轻敲了敲,“二殿下想知道什么?”
楚宣祺牵唇,拢了拢宽大的衣袖,“治疗羽阳怪病的药方,以及有关干尸案的细节,希望郡主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