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大了起来。
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渐渐覆盖脚印、血迹与尸体。
“师父认识这小郎君?”师文秀展开扇子稳稳地挡在李常宁头顶上方,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方才还寒光凛冽、隐含杀机的武器,此刻却成了为她遮风挡雪的温柔屏障。
“认识。”李常宁点头,刚落到眉睫间的雪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滑落,在衣襟上化开,亮晶晶一片。
师文秀拖长尾音哦了一声,看向戴一舟,朝他勾唇一笑,说:“好巧呀。”
上下一白中,玄衣姑娘笑得明媚,初升的太阳般刺眼。
戴一舟蚊子似的嗡嗯着,垂眸避开她灼热轻佻的目光。
师文秀觉得好玩,唇角更弯,扬了扬眉,又问:“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去找人。”
“找谁?”
“找……”李常宁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才道,“一个朋友。”
“朋友?”师文秀轻声重复。
师父多了好多朋友。她忍不住想,朋友和徒弟在师父心里,谁更重要些?
“嗯。”应该算是朋友。
李常宁是去找周子安的,他去了很久还没回来,李常宁不免担心。这条路是周子询告诉她的,人少,离那个卖小鱼干的铺子还近,没想到那么巧,半途遇到了师文秀和戴一舟。
“那我和师父一起去吧!”师文秀立刻接口,语调轻快,带着雀跃。
“好啊。”李常宁欣然同意,随即转过身,目光落在师文秀身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怎么了师父?”师文秀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摸上脸颊,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李常宁笑着摇头,动作轻柔地拉下师文秀举着扇子的胳膊,力道儿正好地揉捏着,“阿秀,手举着不累吗?”
师文秀:“不累!”
为师父做事情,怎么会累?开心还来不及呢!
“可是为师心疼啊。”李常宁笑说。
阿秀的性子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因为是姐姐,所以总是替别人着想,不自觉照顾别人,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孩子,会累会冷。
师文秀愣住,顿觉心间酥酥麻麻一片暖流,鼻头也酸酸的,“师父……”
也只有师父还把她当孩子哄了。
李常宁摸了摸她的头,看向一旁极力减小自己存在感的戴一舟,温声问道:“戴公子,一起吗?”
戴一舟方才看二人师徒情深的样子,立刻垂下头盯着自己洇湿的鞋尖与衣摆发呆,闻言抬头,神色愕然。
“一起啊小郎君,自己一个人,不怕被那些人找到?”师文秀语气调侃,点出他眼下的窘境。
戴一舟怔在原地,想了许多道谢的婉拒的话,却只在喉咙间滚了一圈,没说出来。
半晌,他抱拳道:“多谢李姑娘、女侠。”
“不必叫女侠,我名师文秀。”
“……师姑娘。”
“这还差不多。”
于是西街弥漫着各种食物味道的杂货铺子前,周子安看到李常宁的时候,便见一女一男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
蓝黑色衣裙的少女靠她很近,与她很亲昵。白衣少年在她侧后方,微垂着眼,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
“阿宁。”周子安抱着白糖,提着包刚刚出炉的小鱼干走上前,目光在两人身上礼貌掠过,“这两位是?”
师文秀在听到阿宁这个称呼时,眉头骤拧。
什么朋友?这般亲昵的称呼?
白糖刚刚吃饱,舔着爪子抬头,看见师文秀,觉得她很是面熟,喵了声。
李常宁上前,动作轻柔地拂掉白糖耳朵上的雪,“是阿秀。”
她又指着戴一舟,“戴一舟戴公子。”
“幸会,周子安。”周子安抱着白糖又提着小鱼干,不便行礼,朝二人顿首算是问好。
*
回到原先的亭台,许云筝与温垚己经回来,五个人短暂地变成了七个人,交换了名字后又变成了五个人。
因为戴一舟和师文秀离开了。
戴一舟瞧见不远处有个卖河灯的小摊,要去买河灯,师文秀主动请缨陪他一起。
二人离开后,许云筝拉着李常宁走开一段距离,神神秘秘瞥了一眼后方几人,凑近李常宁耳侧,悄咪咪问:“宁宁,你喜欢他?”
“什么?”李常宁没听清。
或者说,不想听清。
许云筝搓热手心,抬手捂着李常宁被风雪吹得红红的脸,又道:“你喜欢周二公子。”
是确定的语气。
许云筝常年舞刀弄剑,指腹有薄薄的茧子,擦过脸颊,不痛,但让李常宁想起羽阳那一日,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的触感。
李常宁抬手抓着许云筝的手腕,怔在原地。
她喜欢他?
心里第一声是反驳:怎么可能?
马上又有微弱却不容忽视的一声:怎么不可能?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打架。
她沉默片刻,开口:“我只是把他当做……”
又咬着舌尖,猛地顿住。
当做什么?你把他当做什么人?
朋友吗?还是小孩子,还是……
云筝说的。
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停云楼那日的心痛与眼泪,真的只是疼惜与怜悯吗?
“宁宁,你和他在一起总不自觉带着笑。”
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至少以她的经验来看是这样。她每次见到温垚都很开心,虽然温垚总躲着她。
“我……”
李常宁口中一片腥气,“我”了半天,说不出话,侧头看去,不期然对上周子安的目光。
少年冲她微笑,温暖和煦,眼睛里像有星星。
李常宁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她牵了牵唇,露出一个些微僵硬的笑容,随即飞快地别开视线,而后像是要逃离什么烫人的东西,匆匆丢给许云筝一句:“我们只是朋友。”
语气干涩,像是在强调给自己听。
“我找温垚有事。”
不等许云筝再说什么,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拂开许云筝的手,快步走向差点没打过许云筝正郁闷喝着酒的温垚旁边,开门见山道:“我要见你爹。”
酒坛顿在唇沿,温垚背脊僵硬片刻,而后惊恐回眸,呛出一口酒,止不住咳嗽,“咳咳!……见、见谁?!”
他爹,他爹是谁?温宿!她要见温宿?!
李常宁蹙眉,“小点声。我要见温宿。”
温垚一脸惊愕,伸手颤颤指着她,“李常宁!你你你……”
“你不会真喜欢上我了吧?刚刚还叫我徒弟,现在就想见我爹?”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本世子风流倜傥,但我们是师徒啊!这是!啊!”
李常宁:…?
“你在说什么?”
温垚看着她黑下来的脸色,转眸一思考,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太扯了,于是眨巴眨巴眼睛,又问:“师父,你是要为徒儿我报仇吗?”
李常宁白他一眼,“方才听到我叫徒弟还一脸不情愿,现在倒是承认了?”
温垚额角抽搐,咳了两声,正经起来,“为什么要见我爹?”
他实在想不出李常宁和他爹之间能有什么必须当面谈的交集。
李常宁没回答他,问:“他看见飞虹了?”
“……嗯。”
“因为这个打的你?”
“算是吧。”温垚捏了捏手指,无所谓道:“我把他的药炉砍了。”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用飞虹砍的。”
李常宁:?
她现在觉得温垚这打挨的不冤。用阿遥的剑砍温宿的药炉……
等等。
“药炉?”
“嗯,他说是炼长生不老药的。”
李常宁一怔。
她记得温宿从不信这些。
二十年前,一方士为病重的太上皇献上九转还魂丹,彼时年轻的摄政王只淡淡看了一眼,而后捏碎,冷声说了句“妖道当诛”。
温宿此人,少年老成,不近人情,擅权弄术,除了一张脸着实俊俏,李常宁觉得他实在无半分优点。
可偏偏……东方遥就喜欢漂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