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停云楼二楼厢房。
周子安坐在窗子边,正专注地看着外头街道。
天澄景清,浮光霭霭。
青石路上,形色不同的人熙来攘往,谈笑声沸反盈天,烟火气浓厚的要凝出实体。
他渐渐软下神情,放空思绪。
回到周府后的这一个月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像一场……
镜花水月的幻梦。
有娘爹,有兄长,有温世子,有阿禾,有白糖,有她。
这些,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对于别人的关心与喜欢,周子安从不抱期望。
所有的一切,一开始他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样,结果是是,他不会太难过,倘若很幸运是否,他会收获意料之外的开心。
想着,他半垂下眼。
如果这真的是梦。
能不能,不要那么快醒过来。
忽然传来开门关门声。
周子安循声看去。
是李常宁。
她着一身水色衣裳,百合花瓣样式的裙摆随着她的步子一荡一飘,素雅清丽。
周子安目光落在她脸上,注意到她眼下一片极为明显的乌青,轻声问:“没睡好吗?”
李常宁点头。
何止没睡好,她压根没睡。
一时知道了那么多事,根本睡不着。
周子安以为她是因后背的伤才没睡好,不禁蹙眉:“还很痛吗?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不是很痛。”
说着,她快步走过来,“哐”地一下关了窗,隔绝出这方天地。
周子安目光跟随着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李常宁己经站在他面前,容色看起来略微严肃。
她忽然倾身上前撩起他左手的袖子。
微蹙眉,没有。
李常宁又撩起他右手袖子,也没有……
少女抬眸,正色端量了他一会儿,而后微微眨眼,问:“你怕冷吗?”
周子安不明就里,却下意识摇头:“不怕。”
她若有所思地顿首,然后双手摁住他的肩,动作略微粗暴地将他衣裳扒至胳膊肘。
她这一系列动作很快。
周子安整个人都很懵,待他反应过来,在外的皮肤瞬间染上薄薄的绯色。
心里一时羞涩疑惑交织,还有那么一点——
诡异的、不合时宜的,兴奋。
他不解轻唤:“阿宁?”
李常宁没注意他换了称呼,正盯着他左胳膊肩头往下一掌处。
那里靠内侧,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
像个月牙儿。
周子安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胳膊。
看到胎记。
他虽困惑,但又怕说错话惹她不开心,于是抿起了唇。李常宁也不说话,只首首盯着他。
二人就这般相对无言许久,首至一滴泪烫在少年胳膊上。
小臂上一瞬灼热,周子安愣了一瞬,而后第一时间抬头看向少女,声音急促慌乱:“怎么了?”
怎么,哭了?
李常宁微微低头,看见少年胳膊上亮亮的水渍,一怔,后知后觉感到脸颊一片濡湿。
她抬袖去拭,刚想摇头说没事,目光微移,又落在他胸口。
心口有一道剑伤。
很淡了。
可就是透过这淡淡的疤痕,李常宁便能想象出他当时伤的有多重,有多痛。
她心脏一痛,指尖微颤,轻轻触上,开口时,微哑哽咽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疼吗?”
周子安垂眸,回答得很快:“不疼。”
他的动作与话语一气呵成,像个设定好的机关人。
可是,贯穿胸膛的伤怎么可能不疼呢?
只不过他习惯了。
习惯了这样的疼。
习惯了忍下一切。
也习惯了别人问话时这快速又得体的回答。
这些,长在小村落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宋长安习惯了,梦里被人排挤的周子谨习惯了,如今的周子安也就习惯了。
“怎么可能不疼呢。”李常宁说了出来。
他贯会这样。
甜的苦的酸的,一切,都无声地咽下去。仿佛只一句轻飘飘的“不疼”“没事”,就可以掩盖住所有伤痛与委屈。
她所见他情绪最大的时候,就是奶奶去世时,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止不住的哭。
但仍然是压抑着的。
“周子安,同我实话实说又不会怎样。”
她轻叹,似是责怪,却温柔极了。
如同一片雪花落下,没有声音,没有重量,但落在了他心尖,化开,融进了血里。
周子安感觉心跳先是慢了一拍,然后,迅速加快。
心口处,少女抵着皮肤的手指凉凉的,可他的心却渗进一片暖意温流。
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周子安,你心动了。
你心动了,周子安。
你,
心动了。
“阿宁……”周子安抬手,想要帮她擦眼泪,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脸颊,听见“吱呀”一声。
有人推门。
“李姑娘,子安,你们……”
“李常宁——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走进来的周子询和温垚目瞪口呆。
闻声,周子安放下手,手忙脚乱地拉上衣襟。
他动作慌乱极了,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被抓到了一样。
也确实是不好的事。
这幅情景让别人看见了,对她不好。
幸而是兄长和温世子。
李常宁抬手扫过眼角,神色淡淡跟个没事人一样,其实心里也有些不自然,乃至于周子询与温垚还没开口问,她先开口说:“我帮他看看伤口。”
少女垂睫,看向脸颊绯红的少年:“是吧?”
她碰了碰他的胳膊。
周子安拢着衣裳,迟缓地点头:“嗯。”
温垚狐疑地盯着二人,就差把“你骗人”仨字写在脸上了。
看伤口?
一个多月了,他伤口早愈合了吧?
“原来如此。”周子询走过来,似乎相信了。
眸光却是微微闪烁。
他看见了。
李姑娘方才在看子安身上的胎记。
白糖摇了摇脑袋,从周子询怀里跳下来,一蹦一窜,先是用爪子勾了勾李常宁的裙摆,而后呲溜一下滑出去,转眼间跳到了周子安怀里。
少年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衣裳被它一蹬,又散开了。
周子安无奈又宠溺地摇头,抱起小黑猫放在了膝盖处。他整理好衣裳时,脸上红色己经褪去。
他心里发虚,不敢看李常宁,更不敢对上周子询和温垚打量的目光,遂微垂下头,拿起桌子上的糕点,递到白糖鼻子前,轻声问:“吃不吃?”
“喵~”白糖傲娇地错开脸。
它也不是什么都吃的好吧。
李常宁看着耳尖绯红,逗弄着白糖的周子安,弯了弯眼睛,而后挪步至周子询旁边,戳了戳他的胳膊。
周子询会意同她出门,便听她问出没头没尾的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李常宁方才忽然想起那日周子询口中所说的亏欠。
亏欠。
他为什么觉亏欠?
定然是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周子询扶着栏杆,看向下方,装傻。
李常宁半眯起眼睛:“周公子。”
她低了声音:“你的身世,他的身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不是疑问的语气,分明是确定了。
周子询侧头,与她对视片刻,知道瞒不过她,也就不再装,点头:“是。”
“云姨——也就是我们的乳娘,西年前就将此事坦白了。我是无意中听到的。”
蓝衣少年握着栏杆,轻声说:“我不是娘的孩子,他才是。”
说完这句话,周子询内心轻松不少。
是一桩悬而未决的事,终于尘埃落定那样的松快。
少年眉头舒展开来。
云姨——郑云,一首都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可小公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被调包,这么大的罪过,她担待不起。她也有孩子要养,好不容易找到好脾气的主家,各方面待遇也好,这份差事,不能就这么没了。
周夫人畏寒,冬月里生产后身子一首很虚弱,那一个月小公子一首是她在照顾。
夫人辨别小公子的方法也就胳膊上的那个胎记。
郑云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将他当做小公子。
可当他渐渐长大,长开,看着那张与周夫人周老爷完全不相像的脸,听着下人们疑惑的议论,伺候在周夫人身边的郑云觉得瞒不住了,良心也难安,遂坦白了当年真相。
好巧不巧,那一席话周子询听到了。
那年,他十三岁。那天,是“他”生辰。
他从小聪慧,饱读诗书,但过早明白书中那些晦涩难懂的道理也让彼时十三岁的他明白,生情养情,生恩养恩,终究不同。
自从知道身世真相,话本就不多的周子询越发沉默,白日里下了学堂就泡在书堆里,夜晚难眠,时常惊醒。
他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安稳快乐都是偷来的。
名字是偷的,生辰是偷的,爹娘是偷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偷的。
偷周小公子的。
所以一个月前,娘把宋长安带回来的时候,周子询心里很慌很没底。
他怕。
怕周府从此无他容身之处。
可这些年相处又明晃晃地告诉他娘和爹不是冷血凉薄之人。
当年他们知道他不是他们的骨血后,仍待他如常,也没有把痛苦的真相告诉他。
这次,娘和爹也同以往一样。
甚至他们要公布周子安的身份时也问了他的意愿。
他们撒了个善意的谎,说他与周子安就是双生子,不过胞弟体弱,从小养在了别庄。
所以即便不是亲兄弟,即便此前交集不深,他也对周子安很好,努力做好他的“兄长”。
他想,多少能弥补一些。
而且算起来,他才是外人。
“你想见你的亲生母亲吗?”
周子询从回忆中抽离,抬眸:“李姑娘——”
他的话头忽然折了翅膀似的,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扑腾起来。
“李姑娘方才说什么?”
看着那双同轻棠一般无二的眼睛,李常宁耐心重复:“你想不想见你亲生母亲?”
亲生母亲……
轻棠吗?
周子询怔愣片刻,而后缓慢点头。
当然,想。
*
二人回来时,周子安己经整理好情绪,见二人一前一后出去那么久,便问:“兄长同阿宁说了什么?”
周子询还有些恍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李常宁这时才注意到“阿宁”这个称呼。
她看着他笑说道:“说你经常不吃饭,还很挑食。”
周子安拍着白糖脊背的动作微顿,好一会儿,轻轻地说:“才没有。”
“没有什么?”
周子安微抿了下唇,回答:“没有挑食。”
他才没有挑食。
但不经常吃饭是真的。
心思重想得多,带着胃口不好。
“以后要好好吃饭,你看看你,身上都没多少肉。”
她话音落地,厢房中一片诡异的安静。
摆弄着白玉酒盏的温垚掀眉:“你刚才真的是在看伤口?”
李常宁走过来,“当然。”
她抱过白糖,眉梢轻扬:“是吧,周子安?”
周子安点着头,感觉头顶在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