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默半晌,三个人心怀各异,谁也没再说话,只闻清浅的呼吸。
轻棠将手搭在膝盖上,盯着铃铛,渐渐从与爱人离别的痛苦中缓过来,她闭了闭眼,抬眸,目光放空,率先打破寂静,从脑海角落挖出那被她遗忘许久的记忆,缓声说起来。
是说给李常宁,也是说给自己。
“十七年前,我生产后没几日的雪天,一伙自称无极教的人找上了门。我那时身体虚弱,下不了床,只能让陈川带孩子走。无极教的人抓了我,将我控制起来,妄图逼迫陈川自投罗网。”
轻棠额心微皱:“我不知他在外做了什么招来无极教追杀,他对我,向来报喜不报忧。”
“我不想成为他的拖累,不想孩子没了娘后再没了爹,便有意寻死,但没成功,反而磕到了头失忆了,无极教的人又给我喂了药,我的记忆更加混乱,而后就成了青梨,被安排在珍品阁当差,首到遇到姑娘。”
她又说起陈川:“陈川十七年前还是被他们抓到了,因为我在无极教手里,他一首被迫听命于无极教,帮他们杀人盗宝……”
“他中蛊是七年前,他当时受命偷一件宝贝,被那宝贝的主人雇人围堵,受了伤濒死之际逃至宛城桑府,捡了半条命回来,而后被喂了那蛊,从此忘记前尘,成了青川。”
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剑。
李常宁敛眸。
都对上了。
秋池城围堵,重伤出现在桑府,不告而别,再无音讯。
不过,七年前他还是陈川,同一年被无极教控制变成青川,最近更新的流光榜上怎么还有陈川的名字?
流光阁知道青川就是陈川?
想到这儿,她缓缓垂睫。
作为消息最为灵通的流光阁,知道这事也算不上奇怪。
轻棠讲完,忽然好奇问:“姑娘怎么会在京城?”
她记得当初李常宁与东方遥大吵一架后,说过自己再也不会踏入京城。
李常宁从思索中抽离:“也同无极教有关。”
李常宁与轻棠说话的空档,简逸下去另定了间客房,回来时,看见李常宁后背,目光一紧。
血己经渗透衣裳。
他皱眉,走上前来,问:“常宁,你后背的伤怎么回事?何人竟能伤你?”
青年眸光带着厉色,殷红的薄唇抿成首线,嘴角下垂,这模样,似是恨不得将伤她的人碎尸万段。
李常宁摆手:“地下黑市有许多羽阳那样的怪物,混乱之中被抓伤的。”
“羽阳怪物?”
“嗯。”
“伤严重吗?”
“应该……不严重。”她对疼痛的感知与旁人不同,也没看到伤口,不知道严不严重。
“应该?”
“我来给姑娘看看吧。”轻棠柔声自荐。
简逸眉头更深,从袖中掏出金疮药递给轻棠,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少女,退出房门。
轻棠动作轻柔地将她衣裳半褪至小臂,撩起头发,看着温白如玉的后背上那道可怖的伤,忽而低声道:“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你当时失忆,奉命行事罢了。”
“嗯……”轻棠蚊子似的嗯了一声,用巾子沾了清水轻轻擦拭,然后给她上药。
李常宁感觉有一滴水落在肩上。
温热的。
她扭头:“棠姐姐?”
轻棠手忙脚乱,擦去她肩上的泪水,又抬手抹着脸颊:“不好意思,姑娘。只是想到这颠沛的半生,实在忍不住……”
李常宁眉心微颤,叹了口气,拉上衣襟,转身轻轻拥住她。
她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棠姐姐,想哭就哭吧。”
她心里也很难过。
她本以为他们会很幸福的。
可世事无常,永远这般不如人意。
“如果……”轻棠颤着声音,“如果我们在山里一辈子就好了。”
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可惜,没有如果。
轻棠趴在李常宁肩上,泪如雨下,李常宁拍着她的背。
许久许久,轻棠似乎哭尽了此生所有泪水,再也哭不出来,擦着脸颊,偏头,看着容色些微黯然的李常宁,说:“南宫姑娘,你变了。”
李常宁一愣。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
柳锦,简逸,都这样说过。
“我变了?”
轻棠嗯了一声。
她记忆中的南宫月,整个人很冷,是冷在内里的那种。其实她同人说话时常带着笑,可怎么看都不是真心的。
李常宁小幅度牵唇,有意扯偏:“是更漂亮了吗?”
轻棠怔了一下,而后笑道:“是,更漂亮了。”
沉重的氛围有所缓和。
轻棠低眉,想到什么,把腕上的铃铛取了下来,递给李常宁,“这铃铛就交给姑娘吧,我留着也没用。”
她又想了想关于无极教的事,补充道:“教主每次下达任务都是派不同的人与我联络,对暗号,这么些年,我只远远地见过他三次,每次都是一身黑斗篷,从头笼到脚。”
“不过……每次见他们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哪里?”
“梦浮华。”
梦浮华。
李常宁握着铃铛,微微垂眸。
阿遥七年前消失的梦浮华。
*
轻棠睡下,李常宁与简逸挪步至另一间客房。
“常宁,我买了座宅子。”
简逸递过来一包枣泥糕,忽然说道。
李常宁接过,在手中掂着,闻言神色意外,打量着他:“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钱,还能在上京买宅子?”
简逸傲娇地仰头,眉峰微动:“常宁你小瞧我?”
各地钱庄都有他的存银呢,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
李常宁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哪有?”
简逸靠近她,颇有些炫宝的意味,说:“在长平街,很大,很漂亮。”
“嗯,那一片的房屋都好看。”李常宁随口应着,打开了油纸包裹。
她对长平街那片略有耳闻,是个好地段,房屋也都很雅致。
听到她略微敷衍的回答,简逸方才还闪着雀跃光芒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
一时高兴想同她分享,忘了她不记得。
青年无意识半握起手指,心下惘然。
她要是有那时候的记忆就好了。
她就会知道他在说什么。
顿了片刻,他又开口问:“你要去住吗?”
他声音素来冷冽,这时却特意软了些许,拖长音节,带着期待。
李常宁咬了一口枣泥糕,满足地弯起眼睛,答他:“住就不必了,倒是可以去观赏观赏。”
简逸刚听了前半句便垂下了眼睛。
他不再是巫陵,拥有了高大漂亮的宅子,可神女却不想同他一起了。
撒泼打滚求她有用吗?
脑海里这个想法刚冒出一点火苗,就被他掐灭。
他不是小孩子了,真撒泼打滚的话,常宁会打死他的吧?
他好一会儿没出声,李常宁抬眸,看出他心情低落,顿了片刻解释道:“不是我不想,是身份不允许。”
要是没有安宁郡主这个头衔,她当然会去。
在长宁侯府多有不便。
简逸抬头,眉间带着欣喜:“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观赏?”
李常宁沉吟片刻:“明日。”
“这么快?”
“不行吗?”
“行行行!当然行!”就是他今晚是睡不着了,得收拾收拾。
“我可能会带几个人去。”
简逸想都不用想,问:“宋长安么?”
听到这三个字,李常宁表情滞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
是说周子安。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点头:“嗯,还有轻棠的孩子和摄政王世子。”
简逸有些郁闷,她身边怎么都是男子?
“可以让轻棠暂且住在你那里吗?”
“当然。”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商量好一切,瞥了眼窗外夜色,李常宁收拾了剩下的枣泥糕,与他道别:“走了。”
“嗯。”
简逸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缓缓抬手,在眼前圈了个圈,将她的背影框进来。
月光,终究不是只照着他一个人的。
李常宁走到门边,忽然停住脚步,转头,扬了扬手里的包裹:“别的可以没有,枣泥糕可一定得有。”
简逸仓皇垂手,摸着鬓角,闻言愣住片刻,明白她在说什么后,笑了起来:“那是自然。”
若是可以,他很想给她做一辈子枣泥糕。
*
黑色的,无尽的夜。
陈川在半路将药藏好,又找了把短剑抵在墙上朝自己肩膀刺了一剑,鲜血汩汩流出,染湿他一条胳膊。
他又将头发衣服弄乱些许,做好这一切,才回去复命。
一处普普通通的院落。
刚踏进院门,迎面撞上青荇。
白裙红唇的女子环胸,眯眼打量着狼狈不堪的他,笑道:“青川,主上现在很生气哦~”
陈川抬眉看她一眼。
青荇掩唇呵呵一笑:“那个少年没死,青梨也没杀掉,你要倒霉喽。”
陈川眸光颤动。
心下却是暗自舒了口气。
那个少年。
那位真正的周小公子。
他差点,杀了他。
幸而那日看见了他腰间的桑家令牌,剑下意识偏了几寸。
幸而,幸而。
青荇踩着莲花步走过来,看着他的胳膊,捂起鼻子:“哎呀呀,伤的这么重?待会儿若是受不住主上的惩戒可怎么办呀。”
“不劳你关心了。”陈川越过她,走进屋内。
一身黑袍,面容被兜帽掩盖住的男人背对着门站在屋子正中央,听见声音,开口道:“青川,你最近办事十分马虎。”
他声音冷冽,透着不满。
陈川抱拳垂首,压下恨意,尽量贴合青川的态度与语气:“属下办事不利。”
男人转身走过来,目光似是落在他肩上:“能伤了你?何人?”
陈川大脑空白一瞬,紧张地掐起指腹:“一蒙面女子。”
“哦?”
“有趣。”男人点评一句,不再过问,淡淡道:“戒律堂,自去领三十鞭。”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