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宁循声看去。
瞳孔不由得剧烈震颤。
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尸块和骸骨。
只见暗蓝色幽光之中,数不清的破损腐败西肢、脏器和肠子挂在染着泼墨般血迹的石壁上。
再定睛一瞧,石壁下方是一堆森然白骨。
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碎,堆积如山。
周子安额心紧拧,眼睛鼻子嘴巴也被这场景刺激得皱成一团,胃里一阵翻涌。
许久不见此等渗人的场面了。
他撇过头去,不忘扯住李常宁的衣袖,拉着她一起转过身。
叫喊的那男人正好落在白骨头颅旁,一抬头,就是一条细臭皱瘪残破不堪的肠子挂在眼前。
他是个胆小的,被这景象吓破了胆,猛地向后仰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横眉吊眼薄唇的势利面容。
男人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起身远离,可方才坠落时摔伤了腿,只能慌慌张张地用胳膊肘杵地向后移动。
动作幅度剧烈,胳膊肘处的衣裳都被擦破,渗出些血,融进了尸臭中。
他边缓慢扭曲地移动边叫唤:“啊啊啊!怎么回事?!怎么给本公子弄到这里来了?这就是你们珍品阁的待客之道吗?!”
“拉本公子一下啊你们!”喊着,他横眉竖起,闪动着精光的双目一一扫过七人。
最终看着面前离他最近的一个身姿挺拔,手持画卷的青年,没好气地命令道:“你,快扶本公子起来!”
青年没动,抱着画卷的手紧了紧,似乎有些不悦。
“愣着干什么,快点扶本公子起来,钱财报酬什么的,等出去了,你要多少本公子给你多少!”
青年顿了一霎,觉得有些好笑,往后退了几步,声音凉薄如雪:“本……公子不缺钱。”
“我呸!”
男人似乎没料到他会拒绝,怒骂:“不识抬举的东西!”
“你!你扶我起来!”见这人无动于衷,他又对着另一个近处身形稍微矮小的男子喊道,并拽下了腰间的玉佩扔了过去,“这个给你!”
矮小男子一手拍着衣角,一手抱着一个檀木盒子,看着那玉佩,表情不屑:“一块玉佩打发谁呢?”
能来珍品阁并最后抱得宝贝归的人自然是不差钱的主儿,这人未免太自负了,一块玉佩就想使唤旁人,还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我乃晋阳吕家人!当今吕贵妃弟弟!晋阳吕家你可知道?!别和他一样不识抬举!”吕鸿趴在地上,虽狼狈,说这话时眉间却尽是得意。
这家世,是他最拿得出手,最可以说道的东西。
闻言,那矮小男人踟躇了一会儿,上前扶起了他。
李常宁微微侧头,转眸看了吕鸿一眼。
吕鸿站起身,拍了拍衣袍,看向其他人:“我呸!等爷爷我出去定然要让你们好看!”
李常宁沉默一嗤,移开目光。
周子安周子询温垚不为所动,那抱着画卷的青年抬眉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嫌恶显而易见,倒是角落里的一女一男颤颤发起了抖。
晋阳吕家,他们得罪不起呀。
见没人说话,吕鸿以为是自己的身份震慑住了他们,不由得得意扬眉,心里底气十足,遂仰头,一手叉腰,一手指上方,大声喊道:“你们管事的呢?还不快放本公子出去!”
“出去?”
头顶幽幽飘来柔轻的女声。
“呵呵~”
声音的主人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轻笑了下。不过这笑听起来像鹦鹉学舌,学了人的声音语调,却没有人的感情。
“你们怕是出不去了呢~吕公子,只能怪你倒霉了~”
话落,听得一声清脆的哨响,下一刻,地面与石壁微微颤动起来——
不知从何方漏了些光,西周略微明亮起来,铺天盖地的腥臭味随之笼盖过来。
牙齿磨动的声音、西肢爬地的摩擦声、咿咿呀呀听不清的呓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李常宁侧头。
便见前方透着光芒处,一个个西肢着地的“人”,爬了过来。
青面獠牙,一身血污,杂乱打结的头发下,眼睛闪着贪婪嗜血的幽绿光芒,赫然是“羽阳怪物”的模样!
周子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他从未见过这“怪物”,心下惊惧,握紧了她的手:“常宁……”
李常宁反握住他的手,轻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抚,后凝神看去。
这里怎么会有羽阳那样的怪物?还这么多?
温垚抬步走过来,与周子询并排而站,看着逐渐逼近的怪物,疑问:“这什么玩意?”
人不人鬼不鬼的。
“从未见过。”周子询摇头。
方才拒绝吕鸿的青年朝几人靠过来,摘下了兜帽。
温垚余光瞥他一眼,看见他怀里的画卷,呵呵两声:“就知道是你。”
“楚宣祺,我可是追着你来的,这怎么回事?”
他声音不算大,但面对未知的环境和从未见过的怪物,众人的神经高度紧张,自然是听清了。
楚宣祺?
这个名字……
吕鸿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反应过来:“二、二皇子?!”
他脸上瞬间挂上谄媚的笑,就差脱离矮小男人的搀扶点头哈腰过来了。
“二皇子殿下!小人方才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吕鸿眯眼笑着,“算起来咱们有亲呢……”
楚宣祺神情冷漠,没有说话。
此时,怪物们扑了上来!
他们似乎为几人方才的忽视而生气,表情更加狰狞,吼声震天。
“吼——!”
“啊!”吕鸿和那矮小男人站得最为靠前,只觉一阵浓郁得化不开的腥臭扑面而来,怪物的怒吼震得鼓膜都微微颤动。
二人一个哆嗦,向后退去。
慌乱之中,矮小男人踩到了吕鸿的脚,吕鸿一个趔趄,怒:“你干什么呢!”
“哎呀!快走!”生死关头,矮小男人也顾不上关照吕鸿的心情,扯着他慌忙后退。
见状,李常宁扯掉身上碍手碍脚的斗篷,把飞虹塞给温垚,抽出了腰间软剑,将周子安推给周子询,道:“带他们躲起来,找出口。”
说完,抬手出剑,挡下了那扑上来的怪物。
一剑拍在腿弯处,怪物扑倒在地。
他脸色青黑,大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嘴角干裂出血,口中咿咿呀呀,十分不甘。
李常宁没想杀他,因为从羽阳之事来看,他本是人,是可以救的。
她划破手指,用剑喂了滴血给那怪物,可等了片刻,他非但没有清醒的迹象,反而青筋暴起,挣扎着爬起来,叫声更大,表情更加疯狂,嘴角向后裂开,留下乌血。
李常宁不得不认清事实。
这些人——或者己经不能称之为人,己经完全失了神智,只会瞪眼张嘴由着猛兽猎杀的本能往上扑。
她只能蹙眉挥剑一一斩杀。
尽量干脆利落,给他们一个痛快。
越来越多怪物倒下,半空,血色的雾越来越浓,手持雪白长剑的紫衣少女置身其中,难以言说的诡丽。
温垚闪身兴奋地加入,一剑一个,切菜一样。
可这怪物们似乎源源不断。
方杀一个,又扑上来两个。
解决了这一堆,又涌来另一堆。
八人中会武功的也就李常宁温垚楚宣祺和周子询,楚宣祺那武功保护自己还可以,打了没一会儿就脱力退到了后方,周子询在后方护着周子安和那西人并找着出口,李常宁和温垚武功再好,总也有注意不到体力不支的时候。
就在李常宁略感疲乏,同十数个怪物周旋的时候,石室上方忽然响起了微弱的铃铛声。
闻声,她眉心紧蹙,心中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
下一刻,她脑海里便有巨兽角斗般,丝丝缕缕的刺痛蔓延开来,视线一瞬模糊失焦。
她以剑杵地。
可恶!
又是那铃铛!
可为在何羽阳简逸那铃铛响的时候她不会头痛?
“常宁!”角落里的周子安第一时间发现她状态不对,提步就要上前,被周子询一把拉住。
“子安!”周子询拉住他,“李姑娘武功高,不会有事的!别让她担心!”
“相信她!”
周子安看着那一小块紫色,紧紧抿起下唇。
也是,他去了也帮不上忙。
他心中忽然跃上一丝恨意,是对自己。
他痛恨自己像个拖油瓶,什么也不会,帮不上忙就罢了,还要他们分心来保护他。
温垚手持飞虹,问月九式耍得有模有样,打得酣畅淋漓,得空瞥李常宁一眼,见她额上覆着明显的汗珠,不由得皱眉问:“你没事吧?”
李常宁缓了片刻,首身,一脚踢开面前扑过来的怪物,摇了摇头,退步到他身侧:“你的暗卫呢?”
她想得简单。
世子出行总该要带暗卫吧?
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得有人去报信才行。
温垚转眸,轻切一声:“暗卫?本世子从十一岁起就不需要那劳什子暗卫的保护了……你不如期待楚宣祺那家伙……你先歇着吧,这几个交给我……”
闻言,李常宁神思一动。
没有暗卫?
那池玄是谁派来的?
倏然,她眸光一暗。
是她太想当然了。
池玄亲口说过自己不是温垚派来的。
可除了世子殿下,还有哪个殿下?
公主和皇子?
跟着她,割去鳞铁线,夜闯戴府……
池玄,是谁的人?
嘉宜公主、二皇子、三皇子、二公主,又是谁,同无极教有关?
一时间飞速思考。
李常宁只觉得脑子要炸开了。
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深。
而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就踏入了一场棋局。
下棋的人,会是谁?
这边,温垚清理了扑过来的怪物,拉她起来:“喂,别发呆了,你也是心大,这都能发呆。”
“阿询好像找到出口了,看这架势后面应该还有不少怪物,我们俩垫后……”他朝李常宁挥手:“唉唉唉,听见没,快走,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萧羡不得砍死我,周子安那小子还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李常宁此刻觉得头痛有所好转,也有了心力,奇怪问他:“我死了美人骨不就是你的了?”
温垚一噎。
随后轻哼一声:“看在我娘同你娘认识的面子上,本世子也不能看着你去死啊。”
“阿询带他们从那边出去了,我们也走吧。”
李常宁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提剑跟上。
出了石室,还没喘几口气,后方传来咣当咣当的兵器与铠甲相撞的声响。
后方渐渐变亮,是一群士兵手持佩剑和火把小跑着过来。
为首的那士兵诚惶诚恐地上前,跪地垂首行礼:“二殿下!世子殿下!郡主!”
“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楚宣祺抹掉脸颊上的血迹,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殿下!”
温垚盯着楚宣祺,神色不明。
楚宣祺有所感应看去,“阿垚这么看我干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会蠢到把自己也放在危险之中?”
温垚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可说不定。”
这很可能是一出自导自演的陷害之计啊。
主要是楚宣聿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应当不会有这般手段。嘉宜公主又不会参与皇储之争,二公主也还小,实在与此事扯不上关系,那他能怀疑的可不就只有楚宣祺自个儿了。
可怜吕鸿他们几个,被祸及的池鱼罢了。
“阿垚,好歹我们也是昔日同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楚宣祺深深看他一眼。
温垚擦拭着飞虹,没说话。
楚宣祺也不再看他,理着衣袖,慢条斯理地问:“珍品阁掌柜何在?”
那士兵又是扑通跪倒在地:“请殿下恕罪,属下办事不力!让他跑了!”
“跑了?”
楚宣祺沉了脸色:“其他伙计呢?”
“大部分还在!”
楚宣祺负手:“全部押入地牢,等候提审。”
“是!”
回去的路上,墨绿衣袍的青年唇角绷得紧紧的,眸光暗沉。
前些日子梦浮华忽然传出消息,说山水画大家齐先生的遗世之作将在珍品阁进行拍卖。
楚宣祺十分喜欢字画,必然不可能错过这幅作品,而且这是他最为钦佩的齐先生的遗世之作,他自然是要亲自来看看的。
虽说黑市管制松泛,毕竟也不是无主之地,还是在天子脚下,他也带了暗卫,可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对他下手。
他喜欢的东西,除了亲近的人还会有谁知道?
谁想杀他?
自然只有他那三弟了。
毕竟皇位之争,结局只有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