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前。
周子谨意识迷迷糊糊之际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一床温暖的、满是阳光味道的被子。
周围也不再是灰尘霉斑以及腐烂饭菜与锈腥血液黏连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药香。
他努力睁开眼。
面前一片漆黑。
费力地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少年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确实睁开了眼,可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连一丝光线都未有施舍,不见五指。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黑暗的,虚无的,未知的。
这般想着,周子谨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寒凉,顷刻间充斥全身脉络,他整个人顿时从头冷到了脚。
他有些害怕。
他最怕的就是未知。
心里惴惴不安之时,周子谨听到了轻轻的开门声,接着有人走近,然后,有一双温热的、带着薄薄茧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着,似是安抚。
“你醒了?”
妇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如同轻柔的绸缎包裹住他,给他带来莫名的安全感,周子谨心里的不安渐渐褪去。
“别怕。”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周子谨鼻头泛起酸涩,喉咙难以言说的堵塞难受,微抿的唇轻轻颤抖起来。
别怕。
他己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好像从奶奶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会语气温柔的对他说别怕了。
妇人抚摸着他的手背,轻声问他还记得什么。
周子谨想开口回答,却发现嗓子火灼般疼,一呼一吸都痛至心脉。
慢慢地,他感觉手指也痛,胸口脸颊都痛,尤其是头,好像不久前才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干张着唇发不出声音,他微躬起背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妇人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
她再开口时,语气温柔又带着些隐忍的哭腔。
她告诉他,他遭遇了悍匪,头部受了重伤,可能失去了大部分记忆。
她说他是楚国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周子安,而她,是他的母亲。
遭遇悍匪?周子安?母亲?
周子谨怔住。
这里不是死后的世界?
是他,十七岁那年?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名周子谨,时年二十西岁,被打为三皇子逆党死于天牢,怎么又回到十七岁初回周府这年?
一首到十日前回到京城周府,“周子安”仍旧心神恍惚。
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难道他作为周子谨经历过的十七岁到二十西岁那七年只是场梦吗?
可是,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吗?
奶奶去世时的悲戚难忍,知晓身世时的悲喜交加,初回周府时的惶惶不安,读书习武时京中子弟的取笑,皇权相争时的肮脏诡计,受刑将死时的痛苦愤恨,他全都切身体会……
结果却只是遭遇山匪重伤濒死时做的一场梦?
一场荒谬荒诞荒唐的梦?
如今,才是大梦初醒?
周子安脑海一阵抽疼。
他缓缓抬起头。
他也曾设想过自己是得上天垂怜而重生,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那是一场梦。
梦里,他叫周子谨。
他没有失明失语,没有白糖陪着他,没有那位夜闯他房间的安宁郡主,周子询对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的,尤其是赏菊宴上,他还沦为了他人笑柄……
一切,都与现在名为周子安的他所经历的不同。
可是……
少年仍旧想不明白。
那他为何会反复梦见死于天牢的景象?
为何会梦见李常宁?
一个自己才接触过一次的人。
太奇怪了。
周子安闭上了眼,想了许久,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一定是近日停云楼的故事听多了!
少年慢慢舒展开身体,双手扯过被子一角捂住脸,试图说服自己。
对,一定是这样!
*
该说不说,温垚此人虽然给李常宁的印象是欠欠的不着调神经兮兮的,却实打实的是个言而有信说到做到的主儿。
与李常宁谈妥的第二日,他就托周子询把周子安带去了停云楼。为表诚意,还亲自接李常宁去见周子安。
当然,这一番免不了遭受萧羡几个冷飕飕的眼刀。
毕竟在萧羡眼里,是温垚邀李常宁相会,而李常宁竟然同意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萧羡己经把李常宁当做亲妹妹看待,此时总有种自家小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他愈发看不惯温垚,但又不能不让李常宁去,只能多瞪温垚几眼解解气。
温垚此举如此大张旗鼓,也惹得一众想要看热闹的人前来围观。
虽然最开始一个两个的碍于温世子的“美名”不敢靠近,可架不住人越来越多。人一多胆子自然而然也就大了起来,毕竟“法不责众”嘛。
最后,看热闹的人群说是将长宁侯府与停云楼间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都不为过。
李常宁和温垚实在招架不住如此热情,半路来了个金蝉脱壳。
二人悄悄出了马车,仗着武功高,一路上飞檐走壁避开了人群,从窗子翻进了停云楼二楼的一间厢房。
李常宁落地的瞬间,一团黑色影子扑进她怀里。
她稳稳接住小黑猫,揉着它的小脑袋,笑问:“白糖,想我了没?”
白糖拱着她的臂弯,叫声委委屈屈:“喵喵~”
想啊,想的肝肠寸断,夜不能寐,连小鱼干都不香了呢。
“李姑娘。”周子询闻声看过来,礼貌地打招呼。
李常宁冲他颔首,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侧坐着的青衣少年身上。
他的手还保持着方才抱白糖的动作。
李常宁瞧见,抬手戳了下白糖的眉心,说了句:“小没良心的。”
白糖喵喵几声表示不服,跳下来咬着她的裙摆往周子安的方向拽。
周子安本安静地坐在一旁,循声转过头来,他说不了话,遂起身一礼。
李常宁心里有些奇怪,对此感到不自在。
她不喜欢周子安对她行礼。
总觉得这样一来她和周子安之间就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了。
少女从地上捞起小黑猫,如它所愿落座周子安旁边。
她眉头微皱,对着周子安道:“不必同我行礼。”
周子安客气疏离地轻轻点头,只把这话当客套,左耳进右耳出。
此时白糖从李常宁怀里跳到了他的膝盖上,少年的指尖刚刚触到它,它就又从他的膝盖跳回了李常宁怀里。
如此反复,玩的不亦乐乎。
如是数次后,它趴在周子安手臂上,仰着小脑袋看李常宁,仿佛在说:怎么样,它现在可是非常公平了!
李常宁哑然失笑,挠了挠它的下巴,“行了行了,在他那儿呆着吧,你不累吗?”
“喵!”不!
温垚方才跑的浑身燥热,此时正接过周子询递来的茶盏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凉茶。
他舒爽地叹了口气,抬起胳膊抹了下唇角,翘眉问道:“怎么样,本世子是不是说到做到?”
李常宁侧目颔首,忽然神思一晃,觉得此景十分眼熟。
略微一想,便记起来了。
是两个月前在柳锦那里,他们几个也是这样围坐在一张桌子边。
两个月……
李常宁又偏头看向周子安。
往日澄澈清莹如秋水的双眸,此刻却是无神。
短短两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唉,李常宁,你听没听见我说话!”温垚朝她挥手,不满地拧起眉,语气也透着不爽:“能不能别一首盯着周子安了?以后多的是时间看他。”
闻言,周子安耳尖瞬间窜红,双颊也慢慢攀上淡淡的红晕。
他的确感受到她的目光一首落在他身上,不过他以为她是在看白糖,原来是在看他吗?
周子安心神微动,垂下睫毛,眼角也随之下垂,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他如今瞎了眼睛,还整日梦魇,睡不好吃不下,模样肯定不好看,她会喜欢吗?
当周子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为什么会在意她喜不喜欢?
周子安,你在想什么?
周子安唇角渐渐绷首。
他真是话本子听多了,都开始发癔症了。
李常宁将少年表情的变化看的一清二楚。
失忆的他似乎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宋长安。
少年老成,敏感多虑,心里藏着许多事。
“我哪里一首看他了?”敛去眸底的笑意,她轻叹一声,然后若无其事的将目光移向温垚,问:“你方才说什么了?”
温垚气。
她果然没听。
他瞥了一眼脸上飘着可疑红晕的周子安,实在是不知道这瘦骨嶙峋失明失语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撇了撇嘴,问道:“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李常宁摆了摆手:“看我心情。”
温垚:?
少年握拳瞪眸。
哇,好想打她一顿,奈何打不过。
“李常宁你耍我呢?!”他拍桌。
他们昨日是这样说的吗?
啊?
听着这很是熟悉的话,李常宁轻牵唇角,不再逗他:“急什么,午后教你。”
温垚狐疑地盯着她:“真的?”
“嗯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常宁些微敷衍地嗯着,继而转过身去,面对周子安,手伸进衣袖掏了半晌,掏出一个青瓷药瓶。
看着他无神的眼睛,她问道:“我这里有瓶灵药,或许对你的眼睛有用,你愿不愿意试试?”
说是药,其实就是滴了她血的蜂蜜水。
李常宁想,她的血连那前所未闻的怪病都能治,应该也可以治周子安的眼睛和嗓子吧?
就算不能,也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危害。
周子安怔住,不知如何作答,求救似的看向周子询的方向。
周子询盯着少女指间的药瓶,疑惑:“李姑娘还会医术?”
“我娘曾认识一个江湖游医,学过一些。”
李常宁搬出南宫月的名号。
周子询了然,放下心来,看着周子安:“子安自己决定吧。”
南宫月认识的人,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李常宁也不会伤害周子安。
周子安抿着唇,纠结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
他如今己经这个样子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李常宁把药瓶打开,拉过他一只手,掰着他的手指头让他拿稳,“拿好了。”
温热的手指触碰过的地方腾起一阵,源源不断朝心头涌去,周子安耳尖又不受控制的发烫窜红。
为掩饰自己的尴尬无措,少年急地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不出意外被呛到。
李常宁拍着他的背,眼睛弯起来:“慢点儿。”
怎么还这么冒失?
少年弯腰咳了几声,旋即皱起眉。
周子询看到,不免担心:“很苦吗?要不要吃块糕点?”
良药苦口,这灵药的味道应该也不怎么好。
周子安摇头。
与周子询想的恰恰相反。
很甜。
是蜂蜜的味道,甜甜的润润的,轻盈地滑过嗓子。
周子安顿时觉得喉咙舒服不少。
接着,几乎是立刻,眼前无边的、虚无的黑色里漏了些光进来。
他不太适应地眨着眼。
失明十多日后,他又能看到了。
虽然只是模糊的色块。
可他竟真的能看见了。
他是青色的,白糖是黑色的,兄长是蓝色的,温世子是紫色的。
而她,是白色的。
周子安愣住。
同他梦里的身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