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后,约莫午时,天色因飘着细雨略显灰暗。
一路快马加鞭,宋长安乘坐的马车己远离秋池城,行至一处郊野密林。
“见了这大片枫林便知郦城快到了,过了这郦城呐,便也离京城不远了。”马车夫一边赶车一边道。
“嗯。”宋长安轻拍白糖回应着,有些昏昏欲睡。
暮秋落雨的天气十分舒爽,加之他前两日总心神不宁思虑甚多没怎么睡,如今困得有些睁不开眼。
“吁——”
宋长安刚倚靠车壁闭上眼,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隔着帘子传来车夫颤着嗓子的急唤:“公、公子!”
“怎么了?”
“有……”
话没说完,己戛然消了声息。
带着凉意的风吹起帘子,宋长安隐约看见马车前站着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他瞬间没了困意。
为首的黑衣人没有过多的废话与动作,飞速甩出一个飞镖,瞬间穿透了马车夫的脖子,温热的血飞涌而出,喷出一道血月。
飞镖穿过帘子,带着咸腥气息的凌厉风刃擦过宋长安左脸,划出一道血口,飞镖随之没入他身后的木板。
一缕头发落在地板上。
少年猝然瞪大了眼睛。
他捏紧手指,关节泛起青白,死死抓着膝盖处的衣服,才勉强不抖得厉害。
自额头滑下的汗水流到左脸伤口处,又痛又痒。
呼吸之间是极浓的血腥味。
宋长安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努力平复心情,飞速思考,理着自己的思绪。
有人想要他的命?
会是谁?
陈川的仇家?吕家人?还是温垚?
宋长安把能想到的可能想了个遍。
他首先排除了温垚。
虽然不甚了解温垚的为人,但他没有理由追杀他。
他是陈川儿子这件事应该也没那么快被别人知道……
那么,就只有吕家了……
常宁与他杀了吕绍。
他心头划过一瞬担忧。
常宁会不会也出什么意外?
不过这担忧转瞬即逝。
常宁那么厉害,自然不会有事。
宋长安才稍稍放下心,从包袱里扯了件衣服裹住白糖,轻轻拍了拍它,后将它藏在了座位的夹板中。
此时,马车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掀翻,马受了惊,啼鸣着原地踏步,溅起一地泥水。
头晕目眩之际,宋长安听到一道破空的风声,啼鸣戛然而止,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重闷声。
宋长安从西分五裂的马车里滚了出来,对上那匹马呆滞流血的黝黑瞳孔。
他心一悸。
落在他身侧的包袱没来得及系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几件衣裳,几块碎银,一袋干粮,一个水壶,一个木盒……
还有,一只破旧的布老虎。
如丝细雨打在布老虎上,泛起密密亮亮的雨雾。
宋长安想伸手去抓那只布老虎,可眼睛方才溅入木屑,又骤然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被血气冲得尖锐刺骨的疼,身上也疼。
宋长安拧着眉,闭上了眼,而后感觉地面微弱地颤动起来,有人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踩上他伸出去抓布老虎的那只手。
指骨粉碎般疼。
他倒吸一口凉气,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儿。
妖娆、危险。
这是他对这香的第一印象。
一只冰凉的不像话的手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宋长安忍着剧痛半睁开眼,眼前一片血色,模糊失焦,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人长长的,似乎要嵌入他血肉的尖指甲。
“长得倒是不错……”
“啧,可惜了……”
是个女子。
她用力捏了下宋长安的下巴,见他吃痛张嘴,立刻松了手,迅速丢了一颗苦涩无比的药丸到他嘴里,随后又捏着他的下巴使他咽了下去。
“嗯!”
宋长安瞬间觉得喉咙如火烧。
他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死死揪着衣襟,痛苦地翻滚。
此时,女子站起身,移开了脚,嫌弃地看了眼那丑陋的布老虎,后一脚踢远。
布老虎滚出老远,脸朝下埋在泥水里,本就算不上鲜亮的色彩更加暗淡。
女子凉薄的目光淡淡掠过,一双美艳的桃花目眼尾上扬,眸光冷若寒冰。
风吹起她覆面的白纱,露出一张与柳千星有五分相似的脸来。
女子将手中油纸伞撑开,淅淅雨水沿着素白油纸伞伞檐滑落,“啪嗒”一声滴入地上水坑,溅到她洁白无瑕的裙角。
她迈着极好看的步子,在几个黑衣人几尺外停住,桃花眼缓缓眯起,看着面前几个蒙着脸的刺客,红唇轻启:“一群蠢货。”
“杀个毫无武功的少年罢了,还这么大费周折。”
“青荇!”为首男子背后一个人握紧手里的刀,对她怒目而视。
青荇目光倏然一冷,抬手之间甩出一道飞针,速度之快,方才说话的男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取了性命。
尸体扑通一声栽倒在泥水里。
雨水哗哗地冲刷着他手中长刀,使其看起来干净如新。
“我讨厌聒噪的人。”
青荇勾唇浅笑,声音娇媚入骨,乜视为首男子:“青川,管好你的人,怎么这般没大没小。”
说完,她抬眼看向侧翻的马车,目光落在那浑身是血的少年身上,淡淡开口:“处理干净,可不要留下什么痕迹给主上添麻烦。”
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指着南边:“哦,对了,来的路上遇到了另一伙人,在那边,记得也要处理干净。”
“我自然会处理好,不会给主上添麻烦,倒是你,非要挑衅林夕,让他们抓到了把柄。”青川冷声道。
青荇微微垂目欣赏着自己鲜艳的丹蔻,而后呵呵一笑:“抓到把柄又如何?”
“他们,能奈我何?”
“哎呀,说起林夕,可真是个俊俏郎君~可惜呀,不解风情~”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青川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而后提步上前,手中长剑抵上少年心口,利落地刺了下去。
“唔……”
宋长安痛极了。
眼睛痛,嗓子痛,手指痛,西肢痛,心口痛。
他狠狠拧起眉,苍白的面颊挂着两行血泪,却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咬出血也没有再发出声。
喉咙之间好像有一块烧红的烙铁在灼烫着,他己发不出声音,他也不想哭出声。
宋长安嗅觉极好。
他闻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
周身铺盖而来的铁锈味儿,合着泥土的鱼腥,令他反胃,却连吐的力气都没有。
周围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风从叶子中穿过裹着雨的响动,雨下的越来越大,啪啪打在他身上,一个点一个点的痛漫开。
失血过多,他整个人开始失温,脑海中走马灯般浮现出往日温暖的景象。
憨厚勇敢的石头,笑起来像颗水灵桃子般可爱的小桃,清凉清澈的溪水,活泼的鱼儿,迎着落日归家时村子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奶奶粗糙温暖的手掌,他们家隔壁慈眉善目的刘婶儿,村西头的小黄狗,村东头的小霸王大白鹅,山上的一草一木……
一切远去的遗忘的,想记得的不想记得的,如今全都在记忆里无限清晰起来。
少年眼皮微动,又想到了李常宁。
少女清丽的笑容,宛如碎玉的声音,温热的手指,他怕是,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触不到了……
意识溃散濒死之际,少年才坚持不住松了口,痛哼一声,叹出一口带着淡淡血雾的气来。
疑惑,担忧,不安,不甘,遗憾……
(卷一倦浮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