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一鹤垂眸,扶着戴一舟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从他手里拿过那张被血洇透的纸,紧紧捏着。
他眉心隆起皱褶,嘴唇翕动,却只是看着晕开的字迹,没有出声。
夜风将木窗咬得吱呀作响,烛光熹微的书房,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锁在红衣青年身上,弥漫着血腥味的空间一时安静非常。
过了很久,久到简逸快要忍不住开口询问,戴一鹤才艰涩开口道:“家父……”
“好像与干尸案有关系。”
李常宁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也不觉惊异,容色如常。
简逸与赤衡则变了表情。
一个脸上浮现出兴味,一个微瞪起眼睛。
戴一鹤递出手中的纸。
李常宁绕开黑衣女子的尸体,走到他面前,接过那张纸。
遗书两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戴一鹤放空目光,接着说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些许端倪的。”
秋桂节的前几日,按照习俗,早晨与晚间,家中的长子女要携桂花向长辈问安。
几天前的早晨,戴一鹤去向戴仁礼问安时,正撞见他捧着一个玉瓶,小心翼翼地抚摸、擦拭着,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玉瓶通身乳白,色泽温润,白色之下还隐隐约约透出一片淡粉,宛如妇人的芙蓉香腮。
这样的质地品相,当属价值连城。
“家父虽是商人,却从不痴迷于金银财宝珠屏玉饰之物,而且自家母去世后,家里很少会见到玉器的身影。”
甚至可以说自他七岁起到看到这玉瓶之前,戴府里半件玉器的影子也没。
“嗯?”赤衡疑惑出声。
戴一鹤接着解释:“家母非常喜欢玉,名字里也有个玉字。家父与家母伉俪情深,家母因病去世后,家父怕睹物思人,所以府中基本没再出现过玉器。”
所以,戴一鹤当时看见这玉瓶只是感到些微惊讶,惊讶之余又些许高兴。
他以为爹终于放下过往了。
过去己经被锁在了记忆深处,不可能回去,人总要往前看的。
爹能从十几年的沉痛里走出来,看开母亲离去的事实,他由衷的高兴。
不过问安后回去的路上,想到方才的情景,他又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爹在看见他之后,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且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了玉瓶,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那个表情,戴一鹤从来没有见过。
所以前天下午,趁着戴仁礼外出议事的空档,他偷偷进了书房,一番搜索后在书柜暗格里找到了那玉瓶。
戴一鹤嘴角抽动,内心似乎很挣扎,片刻后,他轻声道:“那个玉瓶……里面装着的是血。”
所以才会透出那芙蓉面一般的粉色。
“瓶底清清楚楚地刻着温婉的婉之一字。”
“血?”简逸摸着下巴,说:“……但这也不能说明戴老板与干尸案有关吧?这血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的,再退一步来说,这血是不是人血都不一定……”
戴一鹤摇了摇头,脸上牵起一抹苦笑,“若是可以,我也想肯定地说爹与干尸案毫无关系……”
“但,那就是人血。”
“我从小随医师学习,这点还是很好区分的。”他语气笃定。
李常宁将纸递还给红衣青年,声音淡似薄雾,道:“两个月前死的那个画舫,名字便叫齐婉。”
听到齐婉两个字,戴一鹤接纸的动作微顿,而后小幅度点头。
“昨日戌时末,爹突然遣去了府中一众护卫,说是让他们回去陪家人好好过节。晚间我在药房看书时,爹来了一趟,特地备了一杯茶给我解困,结果……”
这茶不仅不醒困,首接让他不省人事了。
“我醒后才发觉,是那杯茶有问题。”
而后他便径首往书房来了。
“你既然早就察觉不对,为何不报官?怎么还能还毫无防备地喝下那杯茶?”赤衡不解。
“因为他是我爹,生我养我的爹。”
“三位应该都有父亲,想来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三位应该都有父亲。
听到他的这句话,李常宁神色凝住一瞬。
她下意识看向简逸。
白衣青年垂着头,凤眸微眯,目光晦暗,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与他,并没有父亲。
简逸从小便是孤儿,李常宁更不用说,她是天女石所化,更不可能有所谓的“父亲”。
赤衡双手环胸,神色不明,像是陷入沉思。
“怀疑自己的父亲,告发自己的父亲,我做不到。”
李常宁随着他的话点头。
这是人之常情。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可行走世间见得多了,也能从中体会一二。
房间静了一会儿,忽地响起细微的哭声。
戴一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首愣愣地看着头顶的雕花房梁,闷声抽泣。
“哥,我这是……在做梦吧?”
是梦吧,一个可怕的噩梦。
戴一鹤还没有回答,只听少年又自顾自摇头否定自己:“不…不对,这怎么会是梦呢?”
“梦里,是闻不到血的味道的……”
少年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但事实如今就血淋淋的摆在眼前。
他颓然地窝在椅子里,此前的温润、狡黠、滑头与跳脱,全都消失的无隐无踪。
他脸色苍白如纸,紧锁眉心,仰着脖子抵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滑进了雪一样白的衣领里。
为什么啊?
到底是为什么啊?
明明几个时辰之前都还好好的呢……
爹,爹还叮嘱他按时吃饭乖乖喝药呢……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和干尸案扯上关系了呢?
想到不久前发过的誓,戴一舟嘴唇不可抑制的颤抖着。
他还笃定地说干尸案与他们家里的人绝无干系呢。
呵。
老天爷是在与他开玩笑吗?
可是一点都不好笑。
一点都不。
戴一鹤看着这个小自己七岁,自小没吃过苦没受过罪的弟弟,轻叹了一口气。
长兄如父。
他同样难过,可他不能哭。
戴一鹤扶着戴一舟的肩,敛下沉痛的目光,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小舟……没事的,哥哥还在呢……”
“想哭就哭,不要憋着。”
戴一舟缓缓睁开眼,侧头看着他,泪流不止,“哥……”
戴一鹤将他揽进怀里,“我在呢。”
长发滑落,遮住了他嘴角飞逝的诡异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