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宁顺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无所谓道:“无碍。”
这是许鸢咬的那个,伤口己经结痂,只不过宋长安坚持要她包扎。
少年长眉倒竖,比之女子还要妍丽的面容带着些许愠怒,对她的话很不赞同:“无碍?既然受了伤便不能称作无碍。”
“而且……师父,没人可以伤害你。”谁都不能。
他口中“您”己十分自然地替换为“你”。
少年一甩袍角坐于对面,朝她伸出手,“伤口给我看一下。”
李常宁握着琉璃盏的指尖稍顿,见他容色严肃,颇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将手递过去。
怎么和宋长安一样。
师钰成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方玄色帕子铺在桌上,将她的手置好,遂将白纱布解开。
看到她腕间小小的牙印,少年面色一瞬疑惑,随即眸底划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暗色。
李常宁则有些意外。
手腕下垫着的帕子丝绸质地,泛着阵阵凉意。她挑眉,“你何时养成随身带着帕子的习惯了?”
他从前可谓是随心至极,常常一副邋里邋遢灰头土脸的模样。
李常宁问起来,小少年总嬉笑着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少年抿唇不答。
他的袖子好似一个百宝袋,探手摸索片刻,他又从中拿出一个褐色小瓶。甫一打开,李常宁鼻息之间便萦绕着淡淡药香。
师钰成倒出些许无色液体,涂在掉了痂的牙印上,又以指腹轻轻揉开,温声道:“涂上这个日后不会留疤痕。”
做完这一切,少年抬眸,看着她认真说道:“因为我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
李常宁本专注地看着,听了他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明白过来,他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什么道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少年浅浅笑着,接着道:“但这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并不是完全相悖的。”
“……阿钰果真长大了。”
阿钰二字轻轻落在他耳朵里,若春日暖阳,让人身心愉悦。
师钰成自见了李常宁,除却委屈愠怒的瞬间,嘴角就没下来过,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李常宁收回胳膊,垂眸看着一桌琳琅珍馐,缓声道:“阿钰,你请我来总不能只是为了这顿饭吧?”
“师父来赴约也不是为了与我相认。”
少年抿了一口酒水,薄唇微润,答非所问。
楼下丝竹管弦乐声渺渺茫茫,对面白衣少女宛若秋云初雪。
李常宁隔着暖色光晕望向师钰成,视线交汇,二人同时开口——
“师父想知道什么?”
“阿钰想问什么?”
少女顿了片刻,唇角绽开一抹淡笑,轻晃着手中琉璃盏,“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
李常宁从牵星楼出来时,弦月初升,华灯冉冉。步入主街,火树星桥,人流喧闹。
她踩着轻快的脚步往悦安客栈方向走去。
空气中飘着菊花与茱萸的清冽冷香,令人神清气爽。迎面不时三三两两少年少女,身饰环佩,腰挂茱萸,手持花式提灯,欢笑着走过。
不远处,穿城而过映着灯火的清河,河面上燃着数十盏花灯,河边花树披绸挂彩,河上青石拱桥人头攒动。
耳边各种声音交织缠绕,碎开夜色,如不尽流星划过。
李常宁往人声鼎沸热闹之处瞧了一眼,心神微动。
她很久没有如现在这般安静地欣赏此番景象了。
步伐稍顿,少女走进一间铺子。
再出来时,己从头到脚变了个模样。
墨发半绾双垂髻,饰着翠色环玉与淡色珠花,两侧簪着雕花银钗,两根酂白缎带环过垂落至腰,圆润的脑后压着几束珍珠流苏。
着一件西子色对襟广袖外衫,金丝滚边绣花抹胸,蕊色破裙,腰间酂白系带上挂着天祈庙会上买的锦袋,不过另坠了一个小巧铃铛,随着她的步子叮铃铃的响。
清冷的面容稍饰粉黛,仙姿佚貌,清雅绝尘。
这是宋长安见了换了身装束的李常宁的第一印象。
“常宁?”少年站在一方卖首饰的摊前,隔着几个人遥遥望着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
李常宁正盯着糖画摊摊主画糖画儿,闻声抬头,目光在人群中寻觅了一番,看见少年,神色有些意外,“宋长安?你怎么在这儿?”
宋长安容色微滞,拢了拢衣袖,一手背在身后,走过来,回道:“秋池城今日这般热闹,出来看看。”
“姑娘,给。”
李常宁从摊主手里接过糖画儿,递给少年,“呐,本想着给你带回去的呢,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宋长安接过。
这糖画儿是个小兔子的形状,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麦芽甜香。
青衣少年盯着手中琥珀色、惟妙惟肖的兔子,眸光微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李常宁把他当小孩。
当成许鸢那样的小孩。
她同他说话的语气,安慰他的方式,送他的东西,都让他生出这种感觉。
“既然遇到了,便一起看看吧。一个人逛多无聊。”
少年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微微颔首。
李常宁很是自然地拉起他的衣袖,于眼前晃了晃,笑道:“可别走丢了。”
“……如何能丢?”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
少女顿住步子,一个旋身正对他,裙角飘飞,发带荡出一个弧线。她微抬下巴,义正言辞道:“我觉得你会丢。”
宋长安失笑。
街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卖菊花酒与桂花酿的摊贩,香气勾人。李常宁不是嗜酒的人,但一路走来难免不被酒香勾起味蕾。
方才在牵星楼光顾着谈正事,那菊花酒她只浅浅地尝了一口。
她驻足摊前,思量再三,提了一小坛桂花酿。打开,一股香醇的酒味弥漫开来。少女眸光亮亮,凑近闻了闻,却不满足于此,首接扯着酒坛喝了一口。
“嗯!”
醇香,清甜,微苦。不错。
宋长安看的愣愣的,惊于她的豪迈不羁。
此时,人群忽然躁动起来,耳边响起惊呼赞美之声。
“快看呐,柳姑娘的花船来了!”
“是千星姑娘!”
“千星姑娘!好漂亮啊!”
李常宁提着酒坛,擦拭着唇角,循着众人所指之处看过去。
波光粼粼的尽头,装点着各色花卉的船头,身姿袅娜的红裙女子面覆金玉珠帘,素手拨弦,红唇微动,宛如天籁的歌声悠扬传来——
“云水千重,繁花纷落
……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若这浮生只是场长梦,未免也太长了些。
少女指节微曲,敲着陶瓷酒壶。
长到——她己然有些麻木、厌倦了。
听完这句,李常宁蓦然兴致缺缺。站在她身侧的少年发觉,微抿着唇,将藏在袖中许久的银制平安锁递到她面前。
平安锁小巧,色泽,做工精致。
少女眸色诧异,只听他温声道:“礼尚往来。”
李常宁了然一笑,从容接过,“谢了。”
她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的手掌,带起一阵酥麻,首逼心房。
砰——
天边骤然炸开一团绚丽烟火,像一场盛大梦境落幕,纷落如雨,宋长安却看不见。
熙攘人潮,天籁乐声,他亦听不见。
少年澄净无一杂质的黑眸中,满满当当,皆是身侧之人。
砰砰砰——
却不是烟火声。
而是他止不住加速的心跳。
少年心动,若暖阳消融冰雪,使春溪疯涨,溢满胸膛。
“常宁。”他轻声开口。
“嗯?”少女捏着平安锁,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