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推开,赤衡走了进来。
几人朝他投去目光。
见他一身雨水,裤脚沾泥。
“小玄子?”
“你干什么去了?”简逸凑过来,背手围着赤衡转了一圈,长眉上挑,话语关切语气却不尽然,“怎么把自己搞的这般狼狈?”
赤衡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对他的问题不予理会,素来冷峻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明晃晃的激动之色,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钦佩,“李姑娘,确如你所说!”
“嗯?”简逸扭头看李常宁,不解。
他们两个何时私下说了悄悄话?
李常宁听罢,握着许鸢的手,轻声道:“之前堂中见到鸢鸢的时候便觉得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没人陪同有点奇怪,我便让赤衡得空去镇上打探寻问她的父母……”
许鸢仰着脸,几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
李常宁没再说下去,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敛眉看向垂首站立一旁的贺煦,忽而问道:“这镇子上最先得病的,是鸢鸢和她的父母吧?”
“什么?”宋长安错愕。
“……姑娘聪慧。”贺煦没有正面回答,双手交叠身前,握了又握,好一会儿,抬眸看着面无表情的李常宁,叹道。
果真不是普通人。
“如何知道的?”简逸打量着许鸢,问。
他看这小女孩也没什么不同之处,除了方才咬了常宁的手腕。
思及此,他眸光微暗。落在许鸢身上的目光冷了几分。
“姑娘让我去打听镇上如她这般大的孩子有没有得过这病的。”赤衡唇角勾起。
他扬着眉,丝毫没意识到语气里的崇拜,“结果就是一个都没有。”
和她所说分毫不差。
李姑娘真是聪慧过人。
“为何如此?”宋长安疑惑,望向白衣少女。
李常宁与他视线相对,嘴角微微上扬,淡笑了一下,眼底碎开星光点点。
她缓缓开口解释道:“堂中得病的有半数以上是年轻人,和正值壮年的人。”
“这足以说明发现怪病苗头的时候,他们率先保护了镇上的小孩和老人。”
“一般来说,发疫病时孩子和老人确实是重点保护的人群,但保护的再好,数千人口,百十个孩子,也不可能只有鸢鸢一个小孩子得了怪病。”
“所以我猜,是鸢鸢一家先得了怪病,而且——”
“第一个是鸢鸢。”
“她父母发现后应该把她藏了起来,瞒了一段时间,后来你们发现之后采取了手段隔离了他们一家。所以其他的孩子没有得病,但年轻人大多染上了。”
李常宁掀眉,方才柔和的眉眼冷了下来,目光微寒,“你之前所说的那个自杀的人,虽然不知道是否属实……”
“是真的!”贺煦打断道。
他额头覆着薄汗,掐了一把手心,“确实有个得病的人自杀了,我没说谎!但他也确实不是第一个得病的。”
他看向许鸢,眉梢下压,似乎有所顾虑,难以开口。嗫嚅许久,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闭眼轻声道:“如姑娘所说。最先得病的,是鸢丫头,而最先去世的,是鸢丫头的父母。”
许鸢当时不过一个三岁的孩子,因为此事发了场烧,忘记了很多事情,连带着思维神智也有所创伤。
此时虽听见了父母二字,却并不能理解去世二字,也并不是很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父母……
是指阿娘和爹爹吧?
想来,她都好久没见过阿娘和爹爹了。
一时伤心与思念的情绪涌上心头,眼里又蓄满了泪,许鸢微微低下头,她好想阿娘和爹爹啊……
可,她抬头看了眼贺煦,咬着下唇。
贺叔叔说了,阿娘和爹爹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不乖的话,他们就不回来了。
将眼泪憋在眼眶里,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几人身上打转。
她很乖,她不哭,阿娘和爹爹很快就能回来了吧。
“不过,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这件事?”赤衡问道。
他实在想不明白贺煦为何要隐瞒第一个得了怪病的人是谁。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贺煦忙弯腰拱手,面色惶恐道:“公子、姑娘谅解。我本没想到你们真能治好这怪病,怕说出来,你们会伤害鸢丫头。”
许鸢此时再懵懵懂懂,也从贺煦这话里听出了个大概。
她反握住李常宁的两根手指,眉心拧作一团乱麻,心疼地看着她腕间的白纱,抬头一脸认真地说道:“贺叔叔,常宁姐姐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怎么可能伤害我呢?”
最好最好的人。
宋长安心神微动,盯着少女的侧脸,唇角不自觉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嗯。
确实如此。
“你这小丫头还挺有眼光。”简逸走了几步靠近床边,一手抱着胳膊,一手指着自己,看向许鸢,笑问:“那我呢,我像不像好人?”
他长的是极好看的,但一笑起来总让许鸢觉得像个笑面虎。
更何况他还有一头白发。她的认知里,只有老人才会是白头发,他一个与贺叔叔差不多大的青年一头白发实在太过奇怪。
许鸢很难不联想到一些鬼怪传说,她往李常宁身侧躲了躲,“常宁姐姐……”
李常宁安抚地拍着许鸢的手背,余光轻瞥过他,开口道:“你别吓到她了。”
简逸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喉中溢出一声笑,“逗她玩儿的。”
他噙着笑用手指梳着发梢,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少女睨他一眼后转而看向贺煦,目光如寒冬冰雪,令人生畏。
她可没忘,贺煦这人一开始还想任由发病的贺霖杀了他们。
贺煦唇抿的惨白,察觉她的目光,自觉开口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羽阳靠海,便以海为生。”
“两年前,我们是靠打鱼为生的。彼时我们捕捞的鱼肥美非常,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往周边城镇大大小小酒楼餐馆运送了不少。”
“那时羽阳可以说是周边最为富庶的镇子。”
“可两年前的一天,鸢丫头的爹,也就是许昌,在远海捕捞上来一条怪异的鱼……”贺煦好像不甚愿意提起这鱼的事,顿了片刻,神色不明。
“便是这鱼出了问题?”李常宁问道。
贺煦顿首,缓缓道:“……这鱼长得奇怪,是从未见过的品种。青黑色,西腮,满口獠牙,尾极长,鱼鳍似破碎的丝绸,又似蝶翼。”
许鸢听到这里,想到什么,惊呼道:“是怪鱼!”
李常宁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问:“怪鱼?”
许鸢点头如捣蒜,“嗯!是爹爹带回来的!”
小孩子应当不会撒谎,她的话也证实贺煦所说真假。
“这怪病便是因一条怪鱼而起?”
“说出来姑娘都不相信吧?我们最初也不信这病是因一条鱼而起。”
可事实就是如此。
“发现鸢丫头得病后,镇上的有钱人家、在城里有点人脉的人家,立即搬走了。”
“怪不得有那么多荒废的宅子。”赤衡像是感慨,自语道。
“余下的大都是些穷苦人家,能解决一日三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贺煦将此事来龙去脉讲清时,己是日暮。暖黄的光线从窗子洒进,落在许鸢恬静的半张睡颜上。
贺煦看着小姑娘,叹声说道:“动物在我们眼中尚且有高低贵贱,人,自然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是他起先所担忧的。
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
没财没权没武力。
上位者一句话,杀了就杀了。
附近官府尚且不能和平解决此事,又怎敢奢望庙堂之高处的垂怜,又怎敢轻信神秘莫测的几人。
李常宁顿了一霎。
她明白贺煦话外的担忧。
她低下眼帘看着腕间,偏头问了句,“你呢?你怎么看?”
宋长安垂眸,思索了片刻,道:“人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简逸轻轻颔首,对此表示赞同。
赤衡神色不明,静静地看了眼青衣少年,只觉得他天真非常。
屋内一时静默,只闻雨水拍打屋瓦清泠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