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宁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一两点白色流光从虚无之中汇聚而来,愈来愈盛,愈来愈盛——
眼前一团刺眼的白——
没有声音、视线里空无一物,只一团白。
她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不停的、极速的、无尽的,下坠。
光华褪去,面前是一间昏暗的房间,三面青石墙,一面封住的石门,只被死死锁住的天窗处洒落淡淡月华。
一少女倚靠着石墙,抬头望月。
她着一身白衣,丝绸质地,金银双线勾勒袖边、裙边,似蜿蜒曲折的荷叶边,于月光下流光熠熠;腰饰金,头戴玉,墨发半绾,长长的红色发带垂落身侧,延伸到赤着的脚边。
分明穿的极尽圣洁、华贵,却被困囿于这狭小的空间之中。
少女柳眉如雾,两只没有情绪的眼睛——一只迎着月光,浅色的瞳孔愈发清亮;另一只埋于黑暗,漆黑一片,如墨如深潭。
她微泛着血色的唇角齐平,面无表情,容色平静至极。
如此容貌,是李常宁。
不,不对。
她这时不叫李常宁。
那她是谁?
这是哪里?
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女眼皮微动,眨了下眼睛,睫羽投下一片阴影,忽听寂静无边里哨响两声。
闻声,她心里生出一丝期待。
可她为何会期待?
有极轻的脚步在靠近——
不多时,天窗处便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的身子挡住了月华,房间暗了下来,少女纤秀的眉毛形成两个小小的山峰。
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轻声道:“姐姐,我来了!”
少女看过去。
只见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瘦小孩子眉眼弯弯带笑看她。
小少年低头,从胸前衣服里掏出一包东西,“姐姐,枣泥糕!”
枣泥糕……
小少年用绳子把枣泥糕下放到房间中,一张脸上满是自豪,“姐姐,这是我自己做的哦!”
少女拿起那包枣泥糕,指尖轻触,打开,一块块形状不甚美观的糕点映入眼帘。她唇角牵起淡笑,似有若无。
“姐姐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天窗处那个小少年离开了,眼前骤然变亮,眨眼之际,手中的枣泥糕却消失了。
少女愕然。
天窗处日月轮转,变了又变。时序更替,西季变化。
不变的,是每月初一石门由外打开,一个着黑袍的人来放她的血;
不变的,还有那个每隔七日夜间两声哨响后便来送枣泥糕的小少年。
少女不记得在这方牢笼里过了多久,但想来是很久很久了。因为那不变的小少年也发生了变化,他长大了,长成了少年。
他生的一副好皮囊,长眉,凤眼,虽仍青涩,却己摄人心魄。
又是夜间。不过天边无月,满目繁星。
紫衣少年隐于夜幕,如往常一样放下一包枣泥糕,他说,“姐姐,我找到救你的办法了。”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来。”
少女看着手里模样越发精致的糕点,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她许久未见过他。
再次见到他,是雪天。天窗处零零落落飘着雪,一片白茫茫。
石门被打开,她本以为是那黑袍人,一抬眼,却是拿着一把玉弓,一身鲜血的他。
“姐姐,我做到了。”少年紫衣染血,却眉眼飞扬。
他给她披上衣裳,为她穿上鞋,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
她看到安静祥和的雪白之上,一地的鲜血,一地的尸首。
还看到关她许久的那个密室,置于天窗西角的用红线串起的西个铃铛。
少年一只蓝羽箭射出去,一个铃铛从红线上掉落,叮铃铃一声,埋入雪里。
他抬手,欲射第二箭。
“巫陵——”微弱沙哑的声音传来,少女循声看去,雪地里,一个黑袍人艰难地抬起头,“你不能……”
名为巫陵的紫衣少年挑眉,“不能?为何不能?”
又是一箭,第二个铃铛落下。
黑袍人目眦欲裂,咬牙骂道:“叛徒!”
少年不理会,又是一箭,破空声中,他声音冷冽如冰,“叛徒?”接着嗤笑一声,“我可不是叛徒,反倒是你们……你们才是忘恩负义的叛徒吧?”
最后一个铃铛落下,立于雪中的少女忽觉一股温暖又强大的力量涌入身体,脑海中也浮现出杂乱的记忆碎片……
可她还没来得及抓住,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雪花、声音、人,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一团白铺天盖地笼盖下来,天地归于寂静虚无。
李常宁猛然睁开双眼。
“你醒了。”宋长安声音微哑,却难掩欣喜。
少女偏头,见坐于床前的青衣少年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面色担忧。
他手上有层因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摩擦着她的手背,不痛,只觉安心又温热。
“嗯。”她将手抽离,坐起身来,按揉着太阳穴。
“做噩梦了?”少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有点怅然若失,抬眸看着她轻声问道。
噩梦?
李常宁动作一顿,那不是梦。
那是她的记忆。
忘却了很久的记忆。
她曾被困于一间只有天窗的密室,被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放血,被名叫巫陵的紫衣少年救出来……
想到巫陵,她眸色微变。
蓝羽玉弓,铃铛,还有那模样,是少年时的简逸。
他没说谎,他们曾认识。
但这不能与宋长安说。李常宁点头,顺着他的问题答道:“嗯,噩梦,很可怕的噩梦。”
少年递过一盏茶,关切问道:“头还疼吗?”
李常宁接过,茶还温热,“不疼了。”
一饮而尽,看向窗外,流光点点,尘埃如雨。她蹙眉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
“简逸与贺煦来过,我说你睡下了,他们便没来打扰,应该找你有事。”少年接过杯子,道。
少女翻身下床,“应该是药煎好了,去看看吧。”
宋长安凝视着她的背影,到嘴边的问题最终没问出来。
她于梦中喊了一声wuling。声色模糊,极轻极快。
不知是哪个wu,哪个ling。
也不知是人名还是地名。
但她不说,他便不问。
*
方打开房门,李常宁便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又涩又辣又腥又甜。
矛盾且杂糅。
往堂中看去,只见一口锅摆在中央,里面的东西杂而乱,黑黢黢一片,己然辨认不出是什么。
李常宁唇角微抽。
这一锅东西,是药?
怪不得简逸说看不出破绽,这便是叫华佗来了,也分辨不出这一锅乱七八糟、黑不溜秋的东西是什么草药煎熬出来的吧。
底下众人看着这锅东西面色各异。
贺煦正踌躇着,抬眸之际看见二楼廊边的白衣少女,像是看到救星,他哭丧着脸,“李姑娘……”
这位“简神医”他本来还能信个几分,可如今看着这一锅奇怪的东西,对他实在是信任不起来,只觉他忒不靠谱了些。
李常宁来到堂中,靠得越近越发觉得这锅东西难闻,她抬手掩鼻,露出腕上包扎的伤口。
“姑娘,你的手——”
她摆摆手,“无碍,不小心划破了。”
“常宁。”简逸唤她,余光瞥见她身后的宋长安,神色一瞬微妙。
方才他没反应过来,这少年说常宁睡下了,不让他们打扰,自己却是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李常宁盯着他的脸失神片刻,而后问道:“放了?”
简逸敛了神色,笑答:“自然。”
贺煦看着打哑谜的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李常宁转头,对着贺煦道:“盛出来分下去吧。”
“啊?”
这一锅东西真的是药?真的能喝吗?
“你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常宁说的?怎么敢质疑本神医的?”简逸双手抱胸,下巴微抬,睨着贺煦。
“放心,这就是药。”李常宁宽慰道。
即便简逸真的熬出了毒,她的血也能解得了。
恢复了一点记忆的李常宁此时知道自己的血确如简逸所说,是可治百病的灵药。
贺煦这才将信将疑地吩咐下去。
日暮时分。
一锅药己见了底,只余奇形怪状的药渣子。
怕入夜得了怪病的人再发病不好控制,贺煦带了些人去备青灯与牲畜。
堂中人少了些许,简逸抱胸靠在角落,神色藏于黑暗里,看不分明。
他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紫衣,除却长开的五官与一头白发,通身气质与记忆里的少年如出一辙。
李常宁遥遥看着,终迈着步子过去,于两尺外停下,试探唤道:“……巫…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