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渐响,桌上烛火微弱,淡黄的光晕柔化了少年的眉眼,他眸清似水,吐出两个字:“京城。”
京城。
那个宋长安听过,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去的地方。
这是陈川的亲笔信,是写给桑远的。他说要去京城,为的是一件宝贝。
看完这封信,宋长安脑海里陈川的形象愈发鲜活。
可这本就该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最鲜活的人,他却要从桑远口中故事,柳锦的只言片语,以及一封信里那一星半点的信息去认识他、了解他。
他在信里说了许多,重要的事、琐事、趣事,甚至问候了桑家兄妹的近况。
你看,他明明还能与自己的挚友通信,可却十七年不曾找寻过他。
整整十七年。
宋长安知道身世后,设想过一个假设。那就是陈川与轻棠这么些年是暗地里找过他的,甚至可能早就找到他了,但是因为所谓的苦衷不能露面,他默默地见过自己。
这是他所想的最好的假设。
可这个假设在看完这封信后被彻底推翻。
少年自嘲般牵了一下唇角,却听见对面少女温和的声音,她问:“怕吗?”
宋长安一怔。
怕吗。
他手不自觉抚上胸口,扪心自问,他是怕的吧。
怕路途遥遥,危险难防;怕繁华京城,吃人血肉;怕相见,又怕不相见,还怕……
他抬眸,少女支着头,神色柔静似无风湖面。
少年眼神微动,还怕分别。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内心的确有这个担忧。
“不过你先别怕这个了,你现在要担心另外一件事。”
“什么?”
李常宁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冷笑道:“这是简逸干的。”
“从他的行为来看,此人有仇必报。”
而且有点神经。
她凉凉看他一眼,“你绑了他来着,小心被报复哦。”是提醒关心的话语,可语气听着却有点不对劲。
宋长安微微愣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道:“……那是你让我绑的。”
冤有头债有主。
“他射了我两箭,我和他扯平了。”李常宁放下支着下巴的手,伸出两根手指,勾唇浅笑。
宋长安:“……”
看见她唇边弧度,少年明白了什么。眼神一转,他微微歪头,佯装不知所措问道:“那怎么办?”
又眨了眨眼,细听语气竟然有点撒娇的意思,“我不会武功,常宁姐姐你可要保护我。”
常宁姐姐……
这不是宋长安能说得出来的话。
这下轮到李常宁沉默。
对面少年脸上带着笑,她把双手一摊,微微叹气道:“没意思。”
她吓他的。
简逸要是想报复宋长安可容易了,毕竟他都能悄无声息地找到她给她两箭,这么久没来,就是没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既然知道人在京城了,那便去,”李常宁站起身,看着发顶凌乱的宋长安,弯起眼睛,抬手覆上他的头顶,拉长语调道:“放心——”
“常宁姐姐一定会保护你的~”尾音上扬。
她只揉了一下,蜻蜓点水般。
她这次摸他的头,宋长安虽然仍觉得不太好意思,耳朵却不会像之前那样红到底了。
不过他还是浑身微颤。
上方传来少女清铃般的笑声,透着愉悦,“走了,睡觉去了。”
这两个在外人看来最不符合年纪的少年人,好像只有面对彼此时才会流露出符合少年的心性来。
她推门而出,脚步渐远。宋长安指尖轻颤,垂下眼帘。
西更天,雨越下越大,还打起了雷。雨声沥沥,没有月光,没点烛火,屋内漆黑一片。
天边打了闪,轰隆隆雷声落下之前,屋内被照亮一瞬。宋长安睁着眼躺在床上,抬手覆着额头,长吁出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睛,拭掉额上汗水。
他又做梦了。
这是他第二次做与李常宁有关的梦。
不过与上次不同,这次梦的内容古怪又荒诞。若非惊醒,真实与虚幻,他己然分不清了。
宋长安没了睡意,坐起身,白糖睡在他脚边,呼吸匀称。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站到窗前。
微微推开窗,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使他清醒不少。
翌日一早,李常宁看见他眼下青乌,愣了一下,而后问道:“……你昨夜不会真的被简逸报复了吧?”
少年摇了摇头,“没睡好而己。”
少女了然点头,以为他是为陈川的事情夜不能寐。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凉爽许多,空气凉薄泛着泥土的芳香,屋瓦锃亮如新,青石路干净如洗。
可这一场大雨并没有浇灭死了孙子的吕老太爷的怒火。
昨天夜里,吕老太爷就派人把控了晋阳各处城门。
今日街道上亦守着吕家侍卫。
身为一方权贵,国公爷的亲爹,吕老太爷想做的事,晋阳官府也不敢过多干涉,了解了一番情况后,还派了一队人马把守着各处城门。
城门处聚集着许多人,确切地说,是很多人被拦在了城门处。
李常宁看着,微微蹙眉。
这下不好出去了。
她正思索着,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少女循声望去,只见张贴告示的地方,人满为患,还有几个少女抹着眼泪。
这场面奇怪的很。
李常宁好奇,她凑近看了一眼,告示栏上,最大的一张纸,白纸黑字的写着:“南风馆当红小官简逸为吕绍殉情……”
她平淡的面容裂开,如遭雷劈,立在原地。
南风馆、小官、简逸、吕绍、殉情……
每个字都认得,怎么连在一起她有些看不懂了呢?
简逸殉情?
那她昨夜看见的是什么,他的魂魄?
那神经病搞什么?
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吕家侍卫,稍微一思索,李常宁大概明白了。
他这是打算假死脱身,离开晋阳。
正巧发丧的队伍从街道尽头过来,隔着老远,吹锣打鼓,哭天喊地,纸钱飘飞,还真的像那么回事。
李常宁计上心来。
人群里,李常宁对着宋长安耳语几句,两人便悄悄离开了。
发丧的队伍行近城门,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
“官爷,这棺材也要查看吗?”最前面一个身披白布的人泪流满面道:“这可是吕少爷最喜欢的人,也是我们的头牌……”
官兵打断他,冷眼看着,疑问道:“按常理不应该停灵三日至七日?你们这么着急下葬?”
“因为,”那人叹了口气,接着道:“他殉情自杀,南妈妈心疼又生气,想让他早日回归故乡,入土为安罢了……”
“官爷,我们哪里有那个胆子包庇杀害吕少爷的罪犯呐。”
他声泪俱下,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免红了眼眶。
那拦人的官兵面色有点为难,看了眼棺材,最后对一旁几个人道:“检查一下随行人员,确认无误可以通行。”
棺材是钉死的,打开查看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人会傻到自己躺在钉死的棺材里混出城吧?
队伍靠后,李常宁与宋长安披着白布,低着头沉默地撒着纸钱。
白糖瘦瘦小小一个,李常宁把它藏在放纸钱的篮子里。
眼看着快出城门,一个官兵皱眉道:“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