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上京城郊。
京城靠北,寒气先至,零零落落下了些霜,一眼看过去,满目月白,像落了雪。
松树林里,白雾茫茫,一辆马车停靠其中。
暗青色围帐上低调地绣着如意菊花纹,西角挂着刻满精致纹路的铜铃,发出铃铃清音,长长的绦子垂落,随风而舞。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马车一侧,通过窗子递进去一张写满字的纸。
他恭恭敬敬地守在一旁。
良久,马车里传出一道笑声。
“盯着温世子的同时,也要看着这位李姑娘。”
小厮拱手,低眉应答:“是。”
他转身退下之际,一只略带薄茧的手撩开窗子上的帷幔,“慢着。”
小厮顿步待命。
手的主人想了一会儿,道:“找人画一幅她的肖像带回来。”
“是。”
放下帷幔,那人慵懒道:“进京。”
*
宛城,忘仙楼。
“五日前,二皇子赈灾回京,龙颜大悦。”
周子询手拿一张字条,道。
他对面,温垚垂着睫毛,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周子询唤了好几声,他都不应答。他放下手里的纸,无奈说:“李姑娘不让你跟着,你不能悄悄去吗?”
温垚眸色微微松动,“悄悄去?”
“你觉得我能瞒得过她?”
周子询被问住。
也是。
李姑娘武功那么高,肯定会发现的。
他神色古怪地盯着温垚看了一会儿,虽说如此,可温垚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从前,越是被明令禁止的事、越是不可能的事,他越是非要去做不可的。
紫衣少年抬眸看向窗外,话锋一转,“你说这流光阁为何没有我娘的消息呢?”
“他们不是号称晓天下事吗?”
锦姨说过,他娘与南宫月的武功不相上下,可当年流光榜上有南宫月,却没有东方遥。
十七年前她们一起消失时,流光榜还时不时有南宫月的消息,而东方遥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么多年,为了那几不可得的消息,他去流光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窗外人声鼎沸,温垚面无表情地看着。
秋风轻拂,他额边墨发微扬。
周子询刚想安慰他,紫衣少年却忽然转过头,问:“你方才说楚宣祺回京了?”
他眼底隐隐有兴奋的光芒。
周子询惊讶于温垚脑袋转动的速度,不过还是点头,有点不明所以,随后想到什么,神色破裂,“你不会还惦记着他的美人骨吧?”
温垚唇角微弯,笑嘻嘻道:“阿询你太懂我啦。”
周子询:“……”
他其实不是很想懂他。
过午时分。
李常宁抱着白糖与宋长安在街道上七扭八拐,最终拐进一条狭长的巷子。
巷子深长,只有几户人家。
她停在一间挂着当铺招牌的房屋前,抬手敲了敲门。
灰尘簌簌而落。
李常宁掩面轻咳。
“吱呀”一声,木门由里面晃晃悠悠打开。
木门响动的声音听的人心痒。
一个身着灰衣的中年男人从门后探出头来,问:“二位何事?”
李常宁拿出一个锦袋,递过去,道:“买糖。”
这是她从温垚那里问来的行话。
流光阁分部遍布天下,面上套着正常店铺的壳子,私下里干的是买卖消息的活。
买消息称“买糖”,银子或金子是入门筹码,到了里面,还要根据消息重要程度付出一定代价。
男人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抬起眼来,道:“小姑娘,这里是当铺,不卖糖。”
李常宁示意他打开看看,男人拉开锦袋,顿时被黄灿灿的金子晃了眼。
他脸上堆上假笑,躬身一礼:“二位贵客里面请。”
男人边引路边道:“在下姓吴,二位称一声吴掌柜便好。”
三人来到一间上锁的门前,吴掌柜用腰间钥匙开门走进,转身道:“二位跟上。”
这房间空旷,一张桌,两张椅子,墙上正中挂着一副与人差不多高的画,画上泠泠疏雨,一个面带白纱,手持长剑的白衣女子立于桥上,身姿飘渺。
这画落笔干脆,墨色相宜,李常宁多看了两眼。
吴掌柜转动了桌上的一对青铜香炉,“吱呀”一声,画后面隐隐透出些光亮。
“二位请。”
画后面是一个长廊,两侧点着灯,李常宁缓步走着,前面光芒渐盛,想来是快到地方了。
她忽然感觉身侧之人拉住了她的衣袖,抬眸,少年微微皱着眉,她疑惑问道:“怎么?”
宋长安深深地看了一眼前面,吴掌柜就在几步开外,他压低了声音,微低下头:“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很淡很淡。
熟悉的味道?
宋长安的嗅觉极好,她知道的。
可这里有他熟悉的味道……会是谁?
少女浅色的瞳孔光华流转,眼看着少年还垂眸看她,似乎在等她的答复与决定,她摇了摇头,示意他安下心来。
“二位,到了。”
出了长廊,不知来到何处。李常宁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路线,约莫知道此刻己经不在方才那条巷子里了。
这分部,倒设置的隐蔽。
面前房门半开,隐隐约约看见门后黑色的衣角。
吴掌柜敲了敲门,沉声道:“贵客带到。”
迎面吹来一阵风,几米开外,一个身着黑衣,带着青色帷冒的人完全暴露在李常宁与宋长安眼中。
“问什么?”他声音冷冽,像淬了冰。
“圣盗手陈川的下落。”
黑衣人默了一瞬,缓声道:“高级消息。”
“代价很大。”
“你们若是非亲非故,最好不要去找他。”他并没首说代价为何,再开口时语气带了些劝诫。
李常宁有些想不明白他语气为何是这样,做生意的人哪有送上门的生意还要往外推的道理。
她扬眉问道:“多大的代价?”
“…一条人命。”
闻言,宋长安瞳孔微缩,李常宁却很是平淡,她抚摸着白糖的脑袋,一口应下来:“嗯,可以。”
黑衣人似乎没料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语气错愕:“你都不问问是谁的命?”
少女象征性地问一句:“谁?”
空气静默片刻。
即使看不清黑衣人的脸,可宋长安觉得他现在一定很无语。他扭头看了眼李常宁,她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这条人命……
何况这是他的事情,怎么能让她去杀人?
少年的思虑被黑衣人打断:“吕绍。”
宋长安将要出口的“不行”二字生生咽了回去,李常宁按住他扯着她衣袖的手,轻轻一拍,问道:“晋阳吕家?”
姓吕的,能与高级消息等同重要的一条人命,只有晋阳吕家了。
这是个承蒙皇帝恩荫的世家。
吕家祖上是开国将军,这么些年因着荫庇,每一代都有入朝为官的子弟,下至五品上到二品,也算一方权贵。
而且,他们这一代还出了个宠妃。
“没错。”黑衣人丢过来一块令牌,“取了他的命,晋阳会有人告诉你们陈川的下落的。”
李常宁抬手接着,黑漆漆的令牌,正面是“流光”二字,反面不起眼的角落刻着一个“钰”字。
从这处回到原先的那条巷子,宋长安一路上都缄默不语。
离了那当铺很远,少年轻声道:“这是我的事情。”
走在他前面的李常宁点头,“嗯,我知道。”
她回头,阳光正好,发丝都在发光,问:“所以呢?你不想知道陈川在哪里了?”
当然想知道。
宋长安微微抿唇,而后摇头,望向她:“可我们也不是非要从流光阁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他下落的代价是一条人命。
长在宁静村子里的宋长安,此生第一次见到血腥的杀人场面就是李常宁杀纪聪的时候,哪里能接受那黑衣人轻飘飘一句:一条人命。
“你有更省时省力的办法吗?”李常宁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吕绍这人仗着吕家势力没少干坏事。”
几年前路过晋阳便听说过他的恶名。
她顿了片刻,又道:“这应该是流光阁接的任务,想来是他们不想折了人手,所以拿来与高级消息交换。”
吕绍身边肯定有高手,先不说人手损耗,若是流光阁杀了他,吕家明面上动不了流光阁,也能暗地里搞些小动作,让它元气大伤。
与外人交易就不同了,到时候这账是算到别人头上的,流光阁一举两得,还摘了个干净。
宋长安看着青石路上两人的影子,快步跟上。
他恍然发觉,她在向他解释。
解释她为何答应下来。不止是为了陈川的下落吧,她本就是嫉恶如仇的人,杀了吕绍也不过分。
这么一想,他心里微微好受了些。
到了宽阔的街道上,宋长安脑中灵光一闪,“那个味道,很像那晚抓到的刺客。”
清冽苦涩,像是某种药的味道,他在那刺客身上闻到过。
“他回去那里也不奇怪。”
一个有点蠢笨的刺客,李常宁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