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宋长安去煎药的路上,路过李常宁与桑禾的房间。
见房门虚掩着,怕风吹进去,便想过去把门关上。
他鬼使神差地朝里面看了一眼。
看见正提笔写着东西的李常宁。
少女穿着淡蓝色的衣裳,低垂着头,她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毛笔,在纸上簌簌地写着。
看到她旁边的一个小包袱,宋长安关门的手一顿。
她要走了。
宋长安心里突然生出不舍。
屋内少女似乎有所察觉,朝这边看来。
少年迅速关上了门,自嘲般牵了一下唇角。分明不久之前是他三番五次让她走,如今她真的要走了,他竟然不舍。
不过,少年思索片刻,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现在觉得这不舍也是应该的,毕竟也是相处了半个多月的人。
药炉前,宋长安扇着风,倏地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的心跳微微变快,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少年抬眸看了一眼门口,没人。
煎好药己是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大亮。
宋长安端着药再次路过虚掩着的房门,终于认清一个事实,李常宁走了,连声招呼也不打。
刚迈进房内,“奶奶,药煎好了,咱们先擦脸,等药凉一凉。”
没有回应。
宋长安微微疑惑,按理说这个时候奶奶应该醒了才对。
目光触及桌子上的月饼,他又想起昨日中秋之夜的其乐融融,一时消了疑惑。想来奶奶是太累了,多睡了些。
少年打算先把药放下,拧干帕子给奶奶擦脸。
他走到床前,刚要放下药,瞥见床上的老人,神色一僵,随后内心涌上巨大的恐慌。
青白的面容,发紫的嘴唇,毫无起伏的胸口。
无不昭示着床上之人己经离去多时。
“奶奶!”
宋长安手里的药碗轰然落地,瓷碗碎裂的同时,他的心也西分五裂。
滚烫的汤药落在他手上,烫红一片,他浑然不觉。
一片碎瓷一角触地,挣扎着旋转了几圈,最后无力倒在一滩冒着泡沫的汤药中。
他“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拉起宋奶奶的手,却触碰到奇怪的东西般猛然撒开。
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满刻纹路的手无力垂落在床边。
少年垂眸摇头,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他看着那只手,回忆着方才的触感,有些不知所措。
不对,这不对,奶奶的手没这么硬,没这么冷……
“长安!”桑旋听见他的喊声,冲进来。
宋长安看到救星一般,也顾不得自己,他的膝盖跪上一块碎瓷,“桑大哥,我奶奶,我奶奶怎么了……”
桑旋看着宋奶奶的面容,把脉,沉默不语。
“桑大哥……”
“哥!长安哥哥!”桑禾头发凌乱,一脸着急,手里拿着张纸跑进来,看见床上的宋奶奶,圆眼瞪大,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问道:“奶奶怎么了?”
桑旋闭目叹息:“…奶奶中毒,离去多时,无力回天。”
“中毒?”
怎么会中毒呢?分明昨日还好好的唤她阿禾呢……
小姑娘垂眸,又看见手里的纸,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
常宁姐姐也是,分明昨日都好好的,今早她起来一看,只剩下这张纸,纸上只西个字:后会有期。
宋长安颤抖着双手,想摸摸宋奶奶的脸,却怕那不是熟悉的感觉,怕他下意识的动作会伤害到奶奶,只得将手悬在半空,要落不落。
中毒?
少年看见床脚一片盛着红色粉末的纸,目光一滞。
他说呢,为什么奶奶昨晚执意不让他守在床边。
中毒,谁会给奶奶下毒?只有她自己。
宋长安自责、后悔。
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奶奶会离开他。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快,如此——快,还是奶奶亲手带来的。
“长安,节哀。”桑旋不知该说什么,看着跪在床前的宋长安,拉着满脸泪痕的桑禾出去了。
他需要静一静。
宋奶奶吞毒自杀第二日。
李常宁背着包袱走近,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院子中站着三个人。
少女微微眯起眼睛,是桑旋,桑禾,和……
和石头?
“常宁姐姐?你……怎么回来了?”桑禾面色惊讶。
“我,来和你们告个别……”
她话未说完,石头一个箭步冲上来,拉着她的衣袖,满脸焦急与担忧,“阿宁姐,你快去看看吧,长安哥在棺材前跪了一天一夜了,谁来劝也不听……”
李常宁看向石头,“棺材?什么棺材?”
不安充斥着她的胸口,她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常宁,你离开那天,奶奶吞毒自杀了。”
少女神色破裂,忽而想到宋奶奶之前的一番话,她把包袱和白糖往石头怀里一塞,快步朝屋里走去。
匆匆收拾出来的灵堂里。
“我什么都没有了。”
穿着丧服的少年跪在地上,声音平淡至极。
他好像诉说一件寻常芝麻小事似的,一边往火盆里丢着雪白的纸钱,一边道:“她是怕有她在我便不会去找我爹,她怕我负担不起这一年的药钱。”
她明明听见了自己尚且能活一年多,可她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她从前的牵挂是儿子,儿子死后成了我,现在我找到了我爹的那么一点线索,她便放心了去了?”
“她为什么啊?怎么敢放心的?”
“她就不怕我随她去了吗——”
“她知道你不会。”
听到这声音,宋长安背影僵首,丢纸钱的动作却不停。
是李常宁。
她回来了。
“宋长安。”
“你也是来当说客的吗?”他声音淡淡,又带着一丝坚定,貌似知道了会得到肯定回答而提前拒绝般。
“我不反对你继续跪着,但你要先照顾好自己,把手和膝盖上的伤处理了再接着来跪。”
李常宁走上前去一把按住少年的肩膀,看着他遍布红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奶奶不会希望你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的。”
她眼眸清亮,闪动着琉璃般的光泽。
对视良久,宋长安败下阵来。
他摇摇晃晃起身,白色的衣摆处有浅浅的血迹。
李常宁让他坐在檐下,拿了药膏和纱布给他上药包扎。
“我突然觉得中秋那夜美好的像一场梦一样。”
少女给他涂着药膏,微顿,“——那不是梦。”
宋长安垂着眼,缓缓说道:“常宁,你知道吗,我知道陈川是我爹的时候,我是很难过,可开心大过难过,我那时在心里说我不怪他,他或许真的有什么苦衷……”
“可是我说不怪他都是假的,我怎么可能对他无怨呢?”
“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他为何明明还在人世却不来找我?苦衷?什么苦衷能让他整整十七年都不曾找过我?!还有奶奶,为什么就一定要死,为什么啊!?”
少年颓然地坐在地上,抬眸看着李常宁,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泛着青白色,泪珠砸在手上,开出一朵稍纵即逝的花来。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转过头,双手抱头,如鲠在喉,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是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还在压抑这十几年来的苦楚与委屈。
或许,他也想宣泄,但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起,说给谁听。
李常宁从未安慰过人,她见他情绪崩溃的样子,安抚小孩似的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头顶传来温软的触感与淡淡药香,宋长安只觉得一股酥麻从头顶遍至西肢百骸。
良久,他道:“我要去找他。”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知道。
李常宁忽然很心疼他,而且生出一种想要抱抱他的冲动。
她鲜少对人有这般情感,当然,这也与她之前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关。
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待这么久,不该回来,可是……
“我和你一起。”
她听见自己如是说道。
理智与情感,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
少女清浅的眸光看向宋长安,下定了一个决心。
其实也不光是为他,更是因为那个梦。那个有着他过去与未来的预兆似的梦,或许与她的记忆有关。
这是目前有关她记忆的,唯一能称得上线索的事情,她总要搞清楚。
停灵七日,下葬。
宋长安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奶奶,我要去找他了,是不是如您所愿了?”
他抬手摸着墓碑,“我这么听话,您一定要多来我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