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讲学开始了。
满朝文武最兴奋的莫过于国子学的祭酒、博士、习教及学子,终是有了在圣人面前大谈治国之道的机会。
世族文官们摩拳擦掌、弹冠相庆:圣人欲寒门选仕,这次定要让圣人看看什么叫世家底蕴。
武将们也很高兴,一大早就驾车骑马往国子学跑得欢实。
萧邢虽是文官却是行伍出身,也算上是半个武官,朝中文官一向对这群舞刀弄枪的丘八瞧不起,武将们理所当然地站在萧邢这边。
国子学大门前有‘天子下马’的规定,哪怕是贵为天子来到此处也得下马步行入内。
数百千牛卫、太监、宫女早早候在门外,大兴城内凡有品阶的官员除了当值的也来了多半,一时间人声鼎沸,旌旗招展。
相较而言,萧邢则是情绪不佳,心中惴惴不安。
稍顷,圣驾至,群臣唱罢万岁,隋文帝缓步下辇,打眼一瞧吓了一跳,平日里最看不起读书人的武将们齐刷刷站了三排,个个抓耳挠腮急不可待的模样。
国子学祭酒率先出列,将隋文帝引进了宫廷讲学的主殿,今日来的人太多,于是群臣便按着上朝规矩,文左武右依次落座。
钟鼎齐鸣,净手焚香祭拜过后宫廷讲学便正式开始。
台人众人目光灼灼,等着隋文帝点出今日讲学的主题。
隋文帝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朗朗开口道:
“朗州(今常德)司法参军事(相当于公检法长官)有奏,治下有民周某,素以孝闻名乡里,其母八十有余,患疾思啖肉羹,故以私杀耕牛尽孝,致百亩良田荒废。”
“依《开皇律》制,诸故杀官私马牛者,笞五十,徒一年半,赃重及杀余畜产,若伤官私马牛者,各加故杀罪一等……”
“是以,朕想求教于西位讲学贤才,宜德治亦法治乎?”
语毕,偌大的正殿内鸦雀无声,原本准备十足的国子学学子们亦是面面相觑。
寒门讲学除了萧邢外,还有一名叫范喜之的新进科考学子,听得隋文帝的出题额上己是汗渍显露。
他数年寒窗苦读经史子集,自诩满腹经纶,今日本该惊艳众人,独享圣宠,未料出师不利,隋文帝别出心裁弄出了这么个考题,一时之间呆立当场,眼神尽显慌乱。
代表门阀世家讲学的两人牛方智、李密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显是胸中己有计策。
钟鼎余音袅袅,“杀牛尽孝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层层涟漪。
牛方智率先起身,行止间风度翩翩,声音清朗如诵经:
“陛下,学生以为此案当以德治化民为本。孝乃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周某杀牛奉母,其心至诚,感天动地。昔有‘郭巨埋儿’天赐金,‘王祥卧冰’鲤自出,皆因至孝感格上苍。
今若以律法严惩孝子,岂非堵塞天良,使民畏法而不敢尽孝?学生请陛下法外施恩,赦其罪,旌表其门,使天下知陛下以孝治天下之仁心!此正合《孝经》‘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之训。”
牛方智不愧为高门子弟,尽得其父牛弘传承,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国子学的学子中更是有人低声喝彩,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纳言苏威亦是频频点头,显然对牛方智的话极为赞同。
范喜之偷瞄一眼萧邢,却见其眼帘微阖,丝毫没有站起来辩驳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
“陛…陛下,学生…学生以为牛公子所言虽…虽合情理,然…然《开皇律》乃…乃国家根本,耕牛乃…乃农事之基。
若…若因孝废法,则…则法令不行,纲纪…纲纪废弛。长此以往,人皆效仿,耕牛日稀,田亩荒芜,赋税何出?国家何以为继?故学生以为,当依法惩处,以儆效尤!”
范喜之努力想表达法治的重要性,只是头一次首面圣颜和满朝文武,心中早己失了分寸,好在隋文帝露笑以示鼓励,才勉强将话说完。
两人相较之下,高下立判,世族子弟们碍于隋文帝端坐上首,不敢放肆声语,脸上却早己是喜不自禁,看向萧邢和范喜之两人犹如小丑一般。
范喜之脸上尽显懊恼之色,个人荣辱事小,可此次宫廷讲学事关天下寒门学子声誉,叫他如何能不自责?
看着萧邢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模样,范喜之畏惧下又带着些许不满。
萧邢不学无术之名他是早有耳闻,更是有人传其字写得如同未开蒙的稚童,今日宫廷讲学,他做好以一敌二的准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考较的内容不是先贤著作。
萧邢看似荣辱不惊,实则心中亦是慌乱,别说是反驳牛方智,他连人家讲的都是一知半解,半数靠猜才解其义。
他今天硬着头皮来,早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多说不如少说,不懂的则坚决不说,反正自己从未以文人自居过,并没有人设方面的顾虑。
圣人欲选寒门士子入朝为官,世族门阀玩命反对搞出的这场讲学,终是神仙打架,自己这小鱼小虾只可在这滔天巨浪中逐流,万不能逆流勇进。
感觉到身侧范喜之投来的幽幽目光,萧邢暗叹一口气:“对不住了,这位仁兄……”
对面的李密此时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从容起身,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陛下,牛兄重德,范兄重法,皆有可取,然皆失之偏颇。德为教化之根,法为治国之器,二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周某孝心可悯,然其行己触犯《开皇律》,损及国本。若人人效其‘孝’而坏法度,则国将不国,孝亦无所依托。
然若仅依律严惩,不恤其情,则恐寒天下孝子之心,亦有损陛下仁德之名。
故学生以为,当明正典刑,以彰国法之威! 周某之罪,依律当笞五十,徒一年半。然念其情有可原,可酌情减免其刑期,或允其以劳役代刑,使其能奉养老母。
同时,地方官府当抚恤其家,彰表其孝。如此,则国法得申,人伦得全,教化亦行,方为两全之策。”
李密的方案逻辑严密,兼顾了法与情,既维护了法律尊严,又体现了隋文帝提倡的“仁政”,不仅限于‘谈’,更是提出了如何‘做’。
萧邢微阖的眼帘不由轻挑,仔细打量了对面李密两眼,心中不由恶趣味想到:若是隋文帝知道日后这厮也是一员反将,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