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斗篷的帽檐依旧遮住他的双眼,因而辨不清他的神色。
“微臣?”
恒夜缓慢地放下手,身体在宽大的白袍中隐隐颤抖:“大长老,她被你带去了何处?”
溟不慌不忙地双膝跪地作礼:“臣担心陛下安危,私下提前了那个日子。”
恒夜震怒:“你——!这一个月来,当真都是因为你?”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请陛下责罚。”溟顿了一顿,“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弑族。”
他最后问的、最不敢问的人,就是溟。
“陛下,你变了。”
是么,他变了。
他的臣子犯了错,就卑微地跪在他面前,坦然承受君王的愤怒。或者说,那根本不算犯错,身为人臣,为国为君效力,哪怕是方式极端,可他想的是什么,恒夜怎会不明白。
理智渐渐取代愤怒,恒夜心情略有平复。
天弑族和小车子,孰轻孰重?天弑族万千性命和一人情感,孰轻孰重?
他是谁?他是天弑族王。王之一字,不是睥睨众生的存在,而是领受民之膏血的祭品,是谓以王之牺牲,换取国之昌盛……
“按计划下去,她迟早会因您而死。”溟斗胆抬起头来,苍白的下颚,冰冷僵硬,“臣只是希望,陛下莫要沉溺太深……不要再见她了,一切交给臣便是。”
“带我去见她。”
溟一动不动,依旧在他跟前跪着。
恒夜暗中咬唇,握紧双拳,指节轻声作响。
早就想杀了他。最初提议铸泣心剑的是他,引出火魔兽的是她,引出魔气的是她——害死阿玉的是他,害死远之的是他,如今害小车子的也是他!
可天弑族呢?
溟救了天弑族。
可他自己呢?
恒夜挣扎着深吸了一口冷气,出语已变得略显沙哑:“舅舅,最后一面,可以么?”
……
幽州的雪山山谷,果真没有丝毫人烟。
天空是一片苍茫的惨白,像是谁死去的灰暗面容。山谷里,只有黑魆魆的枯树,和从不融化的满地白雪相互映衬。唯一活着的东西,就只有那条没有结冰的溪流。
溪水很清澈,却冷得刺骨。不像四海归一殿前五龙潭引下的池水,纵使在冬日也如温泉一般。
这十数日以来,她依靠吸取此地灵气果腹,魔气却越来越严重,甚至每天会有两个时辰,无端端地失去理智、六亲不认。还好,这里没有人。
至少,看着这条小溪,她还知道自己没有被魔气吞噬,还作为一个“人”在活着。
只是,每每看着小溪里自己的倒影时,她都忍不住遮住左颊。
左颊上的剑伤太深,虽然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极为明显的疤痕,再也去不掉,生生将如玉妖娆的美丽容貌斩裂,可怕。
她捡了个过去上山人落下的斗笠,将自己的衣袂撕下,挂在斗笠边沿,小心遮住已毁却的面容。
不能让哥哥知道自己在这。不能让哥哥看到现在的自己。
不能。
车瑕坐在那条溪边,靠在树下休息。只是她并没有睡意,睁着眼睛,出神地望着溪水。
“此地灵气充裕,想来是个疗伤的好地方。”
“咝——都是那些蜀山的臭牛鼻子,下次,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虽然山中灵气掩盖了气息,但声音隔得这样近,车瑕也觉察到了,恍然一惊。
那是魔气——是魔。
车瑕骇然,挣着站立起来,想跑,竟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也有魔气。
只是,眼前忽然一花,仿佛天地倒旋。等她回过神来时,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再揉了揉,惊讶变作惊喜,再化为心酸。多少天忍住的泪水,这一刻再也止不住。
“哥哥?”是哥哥啊,他找到她了!
他淡淡地笑,并不回答。
她飞快退开几步,死死按住自己遮面的斗笠,暗自擦了擦未落的泪花:“哥哥,我没有杀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魔气不是我的,信我……求你信我,好不好?”
他还是不说话,抬手便想来揭她的面纱。
不可以让他看到!她挡开他那只手,转身想跑。
那只手却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往后一拉,将她整个人斜抱在了怀里。
那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庞居然离她那么近。过去,只有在她受伤的时候,他才会抱她的呀!
简直像梦一样。
车瑕羞怯地低着头,一声轻唤:“哥哥……”
他笑着揭开她的面纱。只是当他的目光触及她留下疤痕的左脸,笑意竟猛然一滞,变得嫌恶。
“原来是个丑八怪。”他啐了一口,魔气凝于掌心,将她直接震开。
车瑕狼狈地跌落到雪地里,幸好不痛。可斗笠却落了下来,掉到一边,那张残破的脸登时展露无余。
抬头时,心头一痛。
那哪是哥哥,分明就是一个面容丑陋、浑身魔气的男子。她竟会着了他的魔障,把他当成哥哥!
车瑕连滚带爬地捡起旁边的斗笠,慌乱地套到头上,然后蜷缩到树下去,一双明眸隔着一层纱打量着他。
旁边另一个男魔走过来,步履蹒跚,似乎受了些伤,目光在车瑕身上流连:“老兄,这女孩姿色不行,可身材那凹凸有致……不错哟。”
原本嫌弃车瑕的那人冷笑:“说得挺有道理。不过她看上去这么娇弱,万一给弄死了——”
“咱们弄死的还少么?本想来这疗伤,碰到这女娃,就算她运气不好咯。”
车瑕强忍住喉间的恶心,魔气飞速旋聚指尖:“你们别过来!”
“哟,还是个同道中人。”当先那男子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的身材,“只不过,这心里想的,怎么就是太华山那个掌门呢?”
竟然被他用魔气看出来了,难怪会变成哥哥的模样。车瑕更是气得聚灵为刃:“我才不是魔,哥哥总会来救我的!”
“你唤恒夜哥哥?”
受伤的那人道:“魔尊大人曾说过,太华山有魔宫的人,带回来的有个消息,好像就是太华掌门认徒孙为亲妹,好像他还特别关心那妹妹呢。”
先前那人哈哈大笑:“啧,看咱们遇到了什么?徒孙喜欢太师父,妹妹喜欢哥哥,乱.伦成这样,这个人界什么时候这么乱的?”
乱.伦?
车瑕脑中一阵嗡响,听他一阵狂笑,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怒斥:“胡说,我才没有!”
她只是敬爱她哥哥而已!什么乱.伦,她怎么可能萌生那种想法?
“不是乱.伦,那你心里装的谁?心魔可从不会说谎。”
车瑕双手发抖,脚往后缩了缩,底气却弱了不少:“我没有……”
“才听说太华山的离月喜欢师父,这又来了个喜欢太师父的,看来太华掌门真是艳福不浅,被手底下两个晚辈看上了。”
“要知道,口是心非可不是好孩子。你的心绝不会说谎哦,你喜欢你哥哥,你喜欢你太师父,爱得不可自拔~”
“你心心念念的是谁?丑八怪,怕是不敢说出来吧。让那内应告诉太华掌门,有两个女人,一个爱师父,一个爱太师父,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好戏看呢……”
羞耻,恐惧,迅速席卷了整个身心,将那颗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相思珠剜出,毫不掩饰地展现在别人面前、展现在自己面前。像是天上传来了声声无形的嘲笑,一击又一击刺入她的心口。
不是的,她从来不敢这样去想过,她只是想做他乖巧的妹妹,怎么会生出这样亵渎他的痴心妄想?是他们胡说,是他们在胡言乱语!
越躲避,越避无可避。
心底魔气来袭,撩弄心弦,散乱的头发被自己揪住,她尖叫,近乎疯狂。
“你喜欢恒夜。”那个莫名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没有,她只是像敬哥哥一样敬他。
可这么多日子来,她悄悄在甬道边偷看的人是谁?努力想闪闪发光是为了谁?做桃花酥是为了谁?离开太华山去幽州是为了谁?那个她时时刻刻想看到的、想依偎的人,又是谁?
他若知道她的心思,她永远都无法再留在他身边。
曾经感慨师父和哥哥的情谊,曾经羡慕师伯姐姐的相随,曾经想要在他面前闪闪发光……
错了,都错了。师父视哥哥亦师亦友,传出去是一段师徒情谊的佳话;而师伯姐姐和她,传出去,是败坏伦常,是大逆不道!
“这就告诉魔尊大人,让太华山出丑。”
“仙门的人果然也不见得干净。”
两魔嘲笑,似要离去。
不可以,不能让他们去说,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血色迅速占据了车瑕的头脑和眼眸,森然黑气渗出,凌乱得丝毫不受控制。
一抹杀意,在眸中闪过。
……
地上横放着两具男人尸体。
皮肤溃烂,死不瞑目,胸腔各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血染雪地,死相极惨。
这两人似乎是人修成的魔,死后魔气尽去,但身体不散,和死去的常人无异。若不是早早便知道了他们是魔,怕是会以为杀的是人。
车瑕依旧坐在枯树下,隐藏在斗笠面纱后的脸神情呆滞。
她知道,又是魔气作祟了。不同的是,这次杀的是魔,也不算错。
哥哥……
不敢去想。害怕一想,又会有人来嘲笑她、戏弄她,来窥探她那颗丑陋狼狈的相思珠。
那两个人的尸体要处理掉,要是仙门的经过,不仔细看容易误会。
车瑕勉强怀着理智,站起来,一步步小心挪去。
苍茫的天际,忽然落下一道耀眼白光,落在她面前不盈五丈。
光芒未散,车瑕已吓得连连后退。是仙门的人,他们要来杀她了!
这里不能待!快跑!
她慌张中逃了几步,却一个趔趄,摔在雪地,腿上骨头发痛。
背后的光芒消散。
他们来了,她必须逃,她不想死!
车瑕连滚带爬地站起,御动魔气,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似要随风飘走。
“小车子。”
那是一个这么多日日夜夜,连梦里都不敢奢望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