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震并不高大，他只有十三四岁，单薄的身子挡在心爱女子面前，长剑护于面前，眸如剑光般冷冽冰寒。
那将军见了她，哈哈大笑:“你？”
清微急呼:“元震！”
他略略回头，瞥了身畔的李归雁一眼，正色道:“她不想嫁。”
“这么说，蜀山是要包庇朝廷犯妇了？”那将军冷笑道，“蜀山好大的架子，莫非不是大唐管辖之地，真是仙境不成？”
李归雁怒道:“蜀山本来就是仙境，是神界授命镇守神魔之井的修仙门派！哥哥，你在这大吵大嚷的，简直丢尽了大唐的脸！”
是她哥哥？
自从李归雁拜入蜀山起，大多弟子都知道她是宗室女子，只是少有人知道她实乃江夏王李道宗次女，家中有一兄长，就是这位李将军，李宏国。
元震微微惊愕，忙将她掠至身后:“你别闹，躲好就是。”
李归雁气得跺脚:“他、他居然叫我犯妇！”
还在气这个？元震抿了抿唇，将她往背后拉了拉。
清微拂袖:“李将军，蜀山镇守神魔之井已有千年，位居仙门之首，有别于凡尘。今日将军将军队驻扎在涧口，如此威逼，是当我蜀山无人不成？”
仙门不与朝廷来往，是不愿插手人间之事，并不是畏惧。这一点，每个仙门弟子都很清楚。
李宏国震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掌门既然身为蜀山掌门，窝藏朝廷钦犯，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太武怒斥道:“你在清风涧驻扎大军、大吵大嚷，更何况归雁是我蜀山弟子，你如此要人，又何曾把蜀山放在眼里！？”
“好，蜀山！”李宏国回身，对身后二人道，“温虎，王策，立刻率两百人将犯妇李归雁捉拿，带回长安！”
“是！”
和谈不成，他就要动手！
“且慢！”
那两人哪理会清微的呼喝，很快领了人来。
李归雁脸色惨白如纸，飞快往后退了几步。
果然不远处候了数百人，很快便招呼上来，气势汹汹，个个都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几乎是同时，忍耐多时的蜀山弟子大半上前，竟主动将她保护在最内部，持剑而立。
“你们休想！我蜀山是仙门大派，你竟敢将我蜀山上下视作钦犯？”
“掌门，还和他多说什么？我蜀山开山千年，哪里受过这等侮辱？对待这种人，用仙术也不违天道，让他们滚回他们的长安便是！”
蜀山门下弟子大多年轻，受不得多少气。可要是蜀山和朝廷闹僵，那又会掀起多少本可避免的风雨？
清微抬手道:“还不将剑放下！忘了不可伤人的教导了么？”
掌门发令，那些弟子虽不忿，可也不得不放下剑，但眼中怒意更甚，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宏国不与他多言，越过众人，直接盯住李归雁，语气已然放缓:“归雁，跟哥哥回去。”
李归雁心头松了松，又立刻绷紧:“我不嫁！”
“你是束手就擒，还是我将你绑回去？”
李归雁寸步不移，却已带着哭腔:“哥——！你和爹爹就这样一起对我苦苦相逼？和亲……你们考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李将军抬手后指，指着山下数万大军:“你可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吐蕃扰我大唐多年，你上过战场，你知不知道每一次战争要死多少将士？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身为李唐女子，你可考虑过我大唐的江山社稷、百姓安泰？”
李归雁怔了怔，顺着她所指的地方望去。
清风涧位于昆仑山，距长安千里之遥，这么多人，一路军马劳顿，为的只是能够将她这个“朝廷钦犯”带回去。
吐蕃与大唐的战争，延绵了几十年，近年来更加激烈。死的人，真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他们的死，是谁的错？
是她？不是她？
她恨恨咬牙，一把夺过元震的长剑，对准自己的脸:“好，你要我和亲，我这就毁了容貌，看你还怎么嫁我！”
“别冲动！”元震大惊，想将长剑夺回，可她的动作实在危险，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将军冷喝道:“吐蕃人在战场见过你，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点名要你，莫说是毁容，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将你的尸首送去吐蕃！”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长剑从李归雁手中脱落，咣当落地。她也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逃不过。
晶莹一滴滴落下，打湿衣衫，尘埃不起。
“古有王昭君出塞传为佳话，汉与匈奴便数十年不生战事。你就是不能体恤百姓，你为何也不想想过去那些与你并肩作战的将士们？只要你嫁去吐蕃，自此大唐太平，与吐蕃再无战争！”
“不要……”
凭什么？她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她抬起头时，眼眶通红，两眼中已尽是泪水。
元震顿时心疼，半蹲下来，牵住她的手:“没事的……”
她痛哭出声，泪如雨下。
“我不要……我不要当王昭君！为什么你们只考虑你们自己？我也要我的幸福！……你们、你们凭什么要剥夺我的幸福？”
李宏国心头一软，语如叹息怜惜:“怪，只怪你不老实学仙术、不老实当个千金大小姐，非要跑去战场帮忙，还恰巧被松赞干布看上……早知如此，我也不该让你——”他哽咽，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谁家的兄长不希望妹妹嫁得心上人，过得幸福？可……可……！”
元震将蜷缩着发抖的她抱住，轻声:“没事，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去和亲。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护你周全。”
皇族女子，就是这般的命？不是，当然不是！他有剑，他能保护好她！
有弟子劝道:“师妹，你别怕，我们蜀山绝不屈服于朝廷，他们敢找我们要人，我们就把他们扔回去。”
“是啊，我们可不怕这些凡人，大不了多闹上一段时间，反正他们人再多也打不过我们！”
太武忙道:“退下，莫要胡闹。”
弟子们闭嘴，让开一条路。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她是他的徒弟。为人师者，如为人之父，他不能不管。
太武略略俯身，问道:“归雁，你不愿嫁，是么？”
李归雁仰起头，眼角泪痕未干:“我……”
“若是不愿，便告诉师父，师父替你做主。”他淡淡一笑，“放心，蜀山虽不插手人间之事，但也绝不容门下弟子受人胁迫。”
其中意思，每个人都很明白。只要她说她不愿，他就可以护她，蜀山就会护她。
李归雁低头，悄悄窥视着每个人的神情。
她是身份高贵，偶尔有小姐脾气，可在蜀山也很交好，很多人都会保护她。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想要保护好她，不让她被迫去做悔恨终身的事。他们对她很好，仿佛他们才是她有着血脉关联的亲人。
可是……
李归雁拭了泪花，从地上站起来:“好，我跟你回去。”
所有人都怔住。
元震瞠目，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归雁，你在胡说什么？”
李归雁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必须回去……”
他大吼:“他们会送你去和亲！”
“我这条命，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些用处……能换得吐蕃和大唐的安宁，还能为师门解围，这已经……已经够了。”
“这些凡人，蜀山不会怕他们。”元震捧住她的脸，深情，“归雁，所有人都会保护好你，蜀山还能不惜与朝廷对峙，你留在这，什么事都不会有。那些人的生死，不该由你一个女子来承担！”
“别说了……”她退了两步，脱离他。
泪水不知何时又朦胧了视野，滚落面颊。
她如何想嫁？
“因为我一个弟子，让蜀山增添烦恼，不值得啊……”她勉强立定歪斜的身子，“现在魔宫的事那么紧，而且只要我嫁过去了，还能救那么多人性命……”
“你不会幸福！你明白的！”
元震还想拉住她，将她留住，她却推开。他连她的手，都没能牵住。
李归雁别过头去，尽管强忍，可泪水潸潸而落，竟从头到尾都不曾断过。
她走到太武面前，盈盈跪拜。
“师父，弟子令师门为难，是不忠；枉顾人命，是不仁；如今弟子又将远赴吐蕃，更是不孝。弟子日后无法再承欢师父膝下，还请师父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归雁……！”太武既怒又怜。
她深深叩了首:“师父，弟子不孝……”
太武忙俯身将她扶起，望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心头一软:“我蜀山向来以护佑苍生为己任，你能考虑百姓之安已是难得。可是……”
“既然这样，师父就不要有遗憾了，我给师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一切都是弟子自愿。我想……那个人既然那么喜欢我，他会对我很好的……”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安慰，太武只是摇头，长叹。谁又会知道出塞和亲的女子命运如何？
“师妹……”
李归雁回头，望向那些有心护她的师兄师弟。
泪水已尽，小小年纪，那样大彻大悟的眼神，空得好像容纳了一切，又好像容不下一切。最美，最凄凉。
“我让蜀山蒙羞，你们还帮我……谢谢你们。”
不敢多说，不能多说，害怕说得多了，会不舍、会不愿、会反悔。
她垂目，往李宏国的方向走去。
一个孑然的小小背影。
微风拂过，火红的凤凰花簌簌飘落，如同漫天红色的雪花，像是挽留一般，却只是无力地滑过她的肩头，没入泥土。
凤凰花掠过脸颊，她抬起头。
这个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就如这凤凰花，在它开得最灿烂的时候被风吹落，凋零，连余香都留不下。
大唐将士的性命……
两国边境的安宁……
真正的太平盛世……
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她一生的痴妄，也随着这凤凰花，一起埋葬了吧。
李宏国深吸了口气，对左右士兵使了个眼色。两旁的人立刻会意，上前来，将她与蜀山的人隔下。
李归雁微微回过头。
一句话，淡淡的。
“元师兄，等我做了吐蕃的王后，等你不愿再做仙人，来吐蕃，我……封你做大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