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夜果真很快便回来了。回来时,便见到玄煌紧紧抱着发抖哭泣的车瑕,正在轻声安慰。
自然,那些魔气已然散去不见。
“怎么了?”他迅速上前来半蹲下身,“小车子,有人欺负你?”
发觉他回来了,车瑕又抽噎两声,止了哭:“哥哥……”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出,泪水又迷蒙了视野,再不能言语。
恒夜转而问玄煌:“到底怎么了?”
“尊上,刚才有个穿白色斗篷的家伙来欺负丫头!”玄煌依旧怒着,“他把一缕黑气扔到丫头体内,丫头觉得很痛,一直哭,刚刚才好一些……”
“白色斗篷……”恒夜虚眸,眼神复杂。
那家伙做得太过了。
已是深夜,小车子又吓成这样,恒夜便让玄煌留在这里,好好照看她。
本以为哥哥会多安慰、多嘱咐两句,他对此事却这么冷淡。车瑕不免失落,第二天缓过来,待在厢房里,一天都没出门,也没来见他。连元震来了,她也推病不理,反正等不到两天就得回去了。
蜀山后山的桃花林撤了宴席,又沉寂下来。
在林中一个掩映在假山和桃树之后不易察觉的角落,两抹雪白相对而立。只是有法术遮挡,在外人看来,这里不过一抹虚空。
其中一人束着高山冠,广袖长袍,显然是哪家仙门的长者;而另一人一身白色金边的斗篷,帽檐直压到鼻梁,分明就是这些天来各门各派四处追杀的那位魔尊。
恒夜的眸子,冷得彻骨,甚至是憎恨。
“溟,你此番太过分了。”他冷喝。
“是陛下让臣设法诱出三生环的魔气,诱她慢慢入魔。”溟道,“陛下如此心急……莫非是动了真情?”
恒夜一怔,默然。
“陛下心有旁骛。”溟轻声。
他皱眉,又低头默了一会,才背了袖,叹息一般回答:“……舅舅,她像我妹妹。”
“玉公主?”溟反而是一愣,“她并不像,陛下。”
“我知道,阿玉那时候……还那么小,比她小好几岁。她喜欢桃花,她……”
“陛下!”溟喝了一声,“陛下应该明白,您可以将任何人当做玉公主,但绝不能是她。她与我族有不共戴天之仇,我魔界近万年的天旱,水源枯竭,就是因为——”
“我明白!”
一句喊下,恒夜发觉自己失态了。
他可以在任何时候、甚至任何人面前做出最规矩、最出尘的仙人外表,但他并非无情。
天弑族的天旱,万年以前,就是因为她——委实可笑!
右手猛然攥拳,手臂明显在颤抖。
“孤都明白啊……”
明白?明白又有什么用?他的立场,他天弑族万千百姓的生死——他赌不起、输不起,他败不起。
溟前了一步:“陛下若觉不适合,臣愿将她送往魔宫囚禁,直到八件神器集齐。”
“不用。谢远之的弟子,孤自己会管好。你尽力周旋便是。”
恒夜挥手,散去了这周围的结界。
“你走吧。孤助你本体冲出神魔之井,大长老可不要让孤失望。”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明日就要回太华山,而恒夜却始终没有踏入车瑕的房门一步。没有哪怕一句慰问、一句关心、一丝关怀。就好像……真的将她忘了一般。
车瑕打发走了玄煌和元震,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发呆,看外面落英旋舞。
她知道,虽然只是两天,她身上的魔气却突然越来越重了。要不是她急中生智,用这是剑来吸纳,她怕是早已被当做妖魔带走。
哪来的魔气?她不是魔,似乎是因为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是很久以前在里蜀山?不对,在那之前就有问题了。
是在贪狼界?那时候并没有什么魔气。
那是……在太华山么?
心头猛然一悸。
这些天蜀山疯传仙门内应的事,万一那内应是在太华山,现在已经加害于她,哥哥岂不是处境极为危险!要是那内应对太华山有所图谋,那图谋的就应该是——
神器,五件神器!
如此推测,又细细推敲了一番,发现真的极有可能。必须尽快告诉哥哥!
她忙站起身,可走出不到两步,又停住。
不能说。
她身上有魔气……说了,一旦被证实她身负魔气,就不会有人信她。她会被当做里应外合的妖魔处置。
说了,她就是妖魔,哥哥就会不要她了。
望着那扇被她自己关得紧紧的门,她的手软弱无力地垂了下去。而后,手中一道白光明灭,洁白色的长剑被握在手里。
这把剑她第一次拿到的时候,就是暖暖的,像哥哥的手。
她忍不住将剑拥在胸前,抚摸剑身上无灵的温暖。
她不笨。她知道,如果她是“妖魔”,哥哥也护不了她。
她不能变成“妖魔”。
绝对不能。
……
次日,恒夜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御剑回太华。
由于桓檀师叔又需要玄煌护法,他早早便被召回了,而顾碧清也下山去继续完成仙剑榜的任务。车瑕依旧寡言,却也记得匆匆与元震告别,等到正午时分,才默默地踏上这是剑身,紧随御风的恒夜。
太华山距蜀山千里之遥,一路流云飞掠。两人速度比来时快了些,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回太华。
恒夜始终低着头,这时忽然缓慢下来,轻唤:“小车子。”
车瑕也跟着慢下来,却还是不说话。
恒夜摇了摇头,内疚:“你在怪我?”
是在怪他不关心自己吗?车瑕也想不清。
她还是倔倔地别过头去:“太师父诸事繁忙,有时候顾不上我,我理解的。”
恒夜皱眉:“叫我哥哥。”
“……可是太师父亲手杀死了妹妹。”
恒夜震惊,这件事她怎会知道?难不成是溟那个家伙?
见他不对,车瑕也是一惊,她本还不信那个怪人的这句话,只是用来气一气他,没想到那居然是真的?她问道:“哥哥……没有这样做的,对不对?”
这次,不说话的换作了恒夜。
车瑕又惊又急,上前抓了他的袖:“哥哥人这么好,不会这么做的,是吗?”
多希望他点一点头,说一句“不会”。哪怕那是假的,她也能安心一些。
可他只是沉默、仅仅是沉默而已。长睫低低垂下,遮掩了眸色——他竟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太华掌门,长离上仙,居然会突然间变得这样脆弱。
“如果是……那你一定有苦衷的,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因为……”
是不是因为那个妹妹也是妖魔,你才秉承仙道,大义灭亲?
如果……如果我也变成了妖魔,你也会这样吗?
她想问,可不敢。
最终,只是一路无话。
回到太华山,恒夜检查了这几日离月代他打理事务的情况,然后亲自处理一些需要他决策的事。
玄煌还被他师父拽着,做炼蛊的护法,听说要炼上十来天。
在太华山,车瑕很少与师兄妹们来往,加之她是谢远之的弟子,名义上谢远之已被逐出门派,她便更不好与他们交往,只是孤身一人而已。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琢玉,准备越来越近的仙家大会。
整整半个月,没有一个人进过她的房间。玄煌没有来,瑾哥哥没有来,师伯姐姐没有来,哥哥也没有来。
那些在蜀山时的欢笑——同行好友的巧逢、呆瓜脸元震独特的关心,还有哥哥为自己重新束发,都好像前世的事,都好像隔了一生那样长久。
不过半个月而已,竟好像这一生从一开始,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琢同一件东西。
蓝田玉笛。
光滑的笛身多了细密的纹路,呈凤凰展翅之态,栩栩如生。
这天,她还是和前几天一样,坐在几案边,拿着已经琢好的玉笛对着阳光看,出神。
雪白的袖挡住视线,一只修长的手从中伸出,轻易地拿过了她手中的玉笛。
知道是谁,她还是没有回头。
身后人又将玉笛放下,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你想知道的话……哥哥说就是了。”
他还记得她的问题?这么多天了。
恒夜并不在意她的不理不睬,理着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我以前,有一个妹妹,八岁。家乡不属于人界大地,我与你说过,我的家乡天旱日久,春天看不见桃花。我曾设法找了两朵桃花来,送给她。后来我曾答应她,等我能解决家乡的天旱,等我能带她离开那里,就带她去看十里桃花、落英缤纷。”
他叹了一声:“这个承诺,是一场空了。”
“后来……后来战事四起,邻国大军兵临城下,企图困死我国中人。为夺取仅剩不多的水源,敌军若胜必定屠城,情急之下,父……王上召集国中方士,收罗万人魂魄铸灵剑‘泣心剑’。泣心剑可将人的怨气变成自身的灵力,可以算是威力无穷,却没有最后需要的殉剑活人。殉泣心剑的人须是室女,须真心实意,不可有半分勉强,一旦有错漏,剑毁人亡,万人魂魄也毁于一旦。”
有这种事情?车瑕难以置信,回头追问:“然、然后呢?”
恒夜苦笑:“城中女子大多鄙陋,后来,只有我妹妹自请殉剑。但她太小,真心可疑,王上暂时不允,怕出错。”
车瑕皱皱眉头,她知道这只是故事的开始。
“后来,城被攻破,王上在逃离途中被杀死,宫城可随意进出。我妹妹拉着我,偷偷到了暂时安宁无事的置放泣心剑的地方……”
“她担心她自尽会心有杂念,于是让我,用泣心剑,杀了她,来救整座城的人。”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不像自己的事。
那时候,她的妹妹才八岁,那他,怕是也不会很大。
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他摇头:“那年,我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