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瑕高兴地走过去,正想就礼,却已被恒夜拉在了身旁坐下。
就坐在他身边,和他同席。
车瑕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她忍不住想起身,却有另一只温暖的手扣住她的手,像是挽留。
“不必多礼,是寿宴,又不是仙宴,就坐这吧。”
一句如常那样淡淡的话,这一次却不同寻常地融进了她的心,慢慢软化了双腿,再没有走开的力气。
她鼓起勇气去面对他:“太师父……”
恒夜微笑,揽袖拭着她的额角:“方才去哪玩了?出这么多汗。”
“我、我碰到了上次捐毒同行的朋友。”她支吾,“太师父应该早就……早就知道尹大叔是蜀山的怀羲真人了吧?”
恒夜颔首:“他向来行踪不定,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真没想到,他居然是蜀山的长老,真的有点……”
车瑕正滔滔不绝地找着话题,却见恒夜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抽下了她髻间固发的玉簪。
头顶蓦然一轻,及腰长发散落肩上,染了几枚花瓣,犹如星夜。
抬目看到的,还是太师父淡淡的笑容,淡到带了几丝忧伤。
“太师父……?”车瑕试着轻唤。
“你还未到及笄之年,何必总束的发髻?”
车瑕垂眸,不言。
自从师父去后,她就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梳这样的发髻是为了提醒自己,自己已经长大了。
恒夜摇了摇头,手中鬼使神差般出现了两根细小的桃色丝缎和玉齿梳。
“背过去,我给你重新绾。”
车瑕受宠若惊:“怎么能让太师父……”
恒夜道:“听话。”
车瑕不敢多争,心里也隐隐发痒,乖乖地背过身。
玉梳分明冰凉,可在头上每一次沿头发捋下,都弄得她头皮发烫。手渐渐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身体微微发抖。
他那样熟练的绾髻手法,一点都没有弄疼她,显然是经常为他人绾髻的。
是谁呢?师伯姐姐吗?
可是身后人却一言不发。
恒夜抚着穿过指间的头发,轻叹。
这个孩子和阿玉并不像。
可对她好,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愧疚?怀念?
依稀记起许久以前,阿玉玩闹得弄散了头发,他就是那时让她坐在石阶上,那也是他第一次为她绾发。
…
宫殿前,刚刚绾了发的女孩坐在石阶上。
那是个简单的双丫髻,可是……
她抓来镜子,又拿开:“哥哥绾得好丑!”
白衣男孩挠挠头发,自卑:“阿玉对不起……我第一次绾女孩子的头发。下次,下次我一定弄好!”他举手发誓。
女孩撅了嘴,甩过头:“哥哥不会绾头发。”
“我可以学!”
“……唔?”她回过头来,惊讶地眨了眨眼。
男孩吞了口口水,拍拍胸脯道:“以后我都给阿玉梳头发,就能弄好了!阿玉不信哥哥吗?”
女孩皱起眉,半信半疑:“那……我的头发一直都会这么丑吗?”
“不会,我一定会很快给你绾好的,会比所有宫女绾的都漂亮!”男孩张开双臂,上下摇动,“我们的阿玉公主可是天弑族最漂亮的女孩子呢。”
“那……那……”
女孩想了想,将乱腾腾的发髻扯散,展颜欢笑。
“哥哥再给阿玉梳一次头发好不好?”
…
片刻失神,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太师父,好了吗?”
“嗯……”
将最后一根丝缎扎入,发髻已固定好了。
是双丫髻。不知不觉中,竟然给小车子绾了这个髻,像是头上的两个小山锥,两缕丝带垂下。
车瑕试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确认不乱,便回头笑了起来:“谢谢太师父!”
太师父对她这么温柔,真的很少见。就像……就像师父还在时一样。
恒夜有些发愣,伸手接下了即将落在她头顶的桃色的东西。
那是两朵完整的桃花,不知怎的,就被风这么吹落下来。此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桃花……
“哥哥一定要带我去看人界的桃花哦。”
那个女孩……
恒夜苦涩一笑,抬手过来,将两朵桃花分别比在了车瑕的发髻上,小心地簪了进去。
车瑕完全愣住。
不知不觉中,脸颊已变得滚烫。她的眼直直地瞪着他,尽是惊讶和欣喜。
“你之前总是与我有所隔阂,”恒夜握着她的手,道,“若是可以,便把我当做你师父吧。”
“不……”
说出一个字时,她自己已对自己下意识的回答错愕不已。
为什么会想回答“不”?太师父明明对自己也很好的啊。
恒夜眸略黯然:“那……当我是你哥哥,怎样?”
“那怎么行,辈分不对……”
“谢远之实际早已被我从太华山门册中删除,还何来辈分?”
车瑕无言回答,只是一直垂着头,绕弄玩着发边的丝缎。
“嗯?难道我就连一声哥哥也听不到?”恒夜佯装微怒。
车瑕怕了,支吾:“太……哦,哥……哥哥!”
恒夜满意地点头,宽袖一抚,一盘果品已到了车瑕面前。
不管他在想什么、是什么意思,可以确定的是,车瑕是真饿了。辟谷之术不是每个时候都有效。于是她很快忘记了刚才尴尬的一切,抓着果品狼吞虎咽。
“哈,太华掌门,咱们又见面了!”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尹中仙不知何时已换了整齐的道袍,到了他们席前。
而他身后,是另一位毫不起眼的、与车瑕差不多大的男孩。
却并不是完全的毫不起眼。这个男孩子面容冷俊,剑眉斜飞入鬓,表情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像个冰块。
头上梳的是最规矩的道家发髻,身上穿的是最规矩的蓝衣道袍,背上背的也是最规矩的剑匣——就是个很规矩的孩子。
车瑕还没想起要行礼,男孩已极其规矩地作揖,极其规矩地吐字:“晚辈元震,拜见太华掌门。”
恒夜起了身:“这孩子是……?”
“这是我徒弟,只不过从小在我们蜀山掌门那长大,给教成了这样,别见怪别见怪……”尹中仙笑道,“为了对上次捐毒的事表示感谢,我想请你喝几杯,成不?”
他邀请得倒是直接,没有废话。
左右暂时无事,而小车子也不宜和长辈接触太多,恒夜便答应了:“好。”
车瑕一下子有点不忿。她才和太师父一起待没多久呢。
“元震,你带车师侄去逛逛,不要打扰我们喝酒啊。”
元震面无表情:“是。”
虽然很不服气,可长辈的事,她又不好多打搅,只得愤愤地跟着这位名叫元震的蜀山师兄离开。
一路上,居然没有一句对话。
走了不知多久,连宴会的场地都看不到了,眼看就要出了桃花林,车瑕才住了步:“元……元师兄,我们去哪啊?”
谁知他扔来了三个冷冷的字:“不知道。”
车瑕差点把刚才吃的果品全喷到他脸上。
元震回身,面冷如霜:“师妹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或可引路。”
“我也不知道,就这里挺好看的。”
元震不言,只是徐徐在前面走着。
都是仙门弟子,怎么和笨蛋煌差别这么大,好无聊……
却不料,说曹操,曹操到。
“笨丫头你真不够义气,和尊上待了那么久,都没想起我!”
右手突然被背后冒出来的人拉住,车却瑕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和玄煌待习惯了,可这还是她第一次不太想让他拉着。
“尊上给了你两朵桃花,你肯定是喜欢,我这还有,你看!”玄煌摊开双手,瞬间出现了一篮子的桃瓣,“我都洗过,很干净的,要不我给你做头饰?”
车瑕本有点招架不住他的热情,看到这篮子花瓣,忽然灵光一闪:“桃花……桃花酥!”
“什么?”
“桃花酥啊,一定很好吃,孤临给我做过!”
玄煌惊喜:“你要吃桃花酥?宴席上有。”
车瑕摇头,又点了点头:“我要做桃花酥。”
“宴席上不是有么?”
“我要自己做。”
“那好,我们去找东厨,找人教。只要……你喜欢就好。”
玄煌终于发觉旁边还有一人,此人像冰块一样,一动不动,也不知默默看了他们多久。
他如同发现了敌人,警惕得将车瑕往身边拉了拉:“丫头,他是谁啊?”
“哦,他是蜀山的师兄,叫元震……”
元震略前半步,作揖:“在下带二位去东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