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车瑕很早就起来梳洗,穿上那身太师父给她的青色高腰襦裙。而后拉上同样盛装了的玄煌,跟在恒夜身后,一路御剑到了蜀山派。
这是车瑕第二次来蜀山派。
巍巍蜀山,群峰鹤立,有飞流直下烟云,有仙鹤振翅而嗥,山水如画。
而高悬于群峰之上的浮空岛,云气所钟,宫室碧檐白墙,鳞次栉比。加之山上花开较晚,人间的夏季正是这里落英缤纷的时节,寿宴就设在了蜀山后山的数里桃花林中。
经过以前的里蜀山入口时,她发现那里已没有了封印,很是凄凉。
因为怀羲高居仙剑榜首位,虽然早有听说他性情不羁,可也同样尤其受人尊敬,追求他的女弟子数不胜数。
车瑕与玄煌屏息敛气,规规矩矩地跟在恒夜身后,接受着主人家的作礼。
步入桃花林,花开枝头,粉瓣飞舞。有花瓣悠悠落到白衣人的肩膀,而后醉了一般滑落下去。
恒夜的脚步尤其放慢了些。车瑕好奇,才发现他是在有些出神地望着盛开的桃花。
隐藏在长睫下的眸子难以看清,只是她隐约觉得,他像是在怀念什么。虽然表情无一丝改变,却让她觉到一股无言的哀伤。
他微微启唇:“阿玉?”
车瑕赶紧应:“太师父有什么吩咐?”
恒夜恍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事。”
唤她又没事说?车瑕一头雾水。
恒夜继续往前走去,步子加快了些。
很快就走到了寿宴的场地。这里稍显开阔,临近飞瀑,水雾散去了夏日的烦闷。
跟蜀山和其他门派的长老、掌门作礼后,恒夜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与几位长老、掌门商量仙门魔宫勾结的调查进程。
车瑕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闪闪发光”,只好应了玄煌的邀请,在蜀山乱走乱逛。
正走在林里,却突然间闻到一股浓郁而非常熟悉的酒味。
玄煌头一个反应过来,掩鼻:“这个味道……这个……”
然后传来的是爽朗的声音:“哈哈,你们又输了,按规则,喝酒喝酒~”
这次连车瑕都惊得掩口:“尹大叔?!”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赶紧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去找。
果不其然,在一棵桃树下,那个长得妖孽无比却洒脱开放的家伙正举着酒杯,递给面前三四位蜀山女弟子。
旁边的桌上不仅放了酒盏,竟然还有……几个骰子?
一女弟子红着脸接过酒杯:“师叔好厉害,当真是百投不输。”
尹中仙大笑:“在江湖游荡得久了,有时候多摸了几把,有点门路,赢了几个钱。”
等那女弟子愿赌服输地饮尽,另外三名女弟子围过来:“我要投,我要投!”
“一个个来,别着急,啊~”尹中仙从容不迫地将骰子放进骰壶中,“谁要赢了,咱家这生辰就陪谁多喝几杯!”
女弟子疯了一样地尖叫,更是争先恐后。
一见此情此景,玄煌只觉脑袋嗡响,一个劲地嘴抽:“不会吧……这该死的臭酒鬼居然在这拉人来赌酒?!”
赌酒都赌到蜀山来了,还带坏了这么多女弟子?
见了那些女弟子气势汹汹的架势,车瑕本能地退了几步,扯了扯玄煌的袖:“要不……我们还是别去打扰尹大叔了。”
虽然说,这种事是有点……
“尹公子。”
冷厉而清悦的女声忽然自不远传来。
尹中仙举起的酒杯在空中顿了一顿。
他转而赔笑:“几位师侄,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去吃点别的,待会我就来,失陪、失陪。”
“那……师叔可要快点啊。”
几名女弟子悻悻地退去,在桃花林中很快就寻不到身影。
衣着碧色侠装的绝色女子不知从何处的花后转出,手里还拿着一把色泽黯淡的金剑。
她走近尹中仙,手中剑毫不客气地猛刺在他面前,入地三分,震落了几片花瓣。
他一惊:“我说顾姑娘,用不着这样做寿礼吧?”
顾碧清轻笑,将剑拾起:“我没有寿礼,这样献个不同寻常的见面礼,可不要嫌弃才好。”
“美人送‘礼’,当然不嫌弃!”尹中仙连连摇手,“不过,你怎么会在这?”
“我就不能在这?”
“你看上去不像仙门的人。”
顾碧清颔首:“这些天我接了不少仙剑榜的任务,我虽不是仙门中人,这次也受了邀请。只不过……”她叹息,“没想到居然是你的寿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哪能不来,来了好哇!那些老头子都快把我闷死了,什么魔宫什么仙门的,我又不懂,只能在这和她们赌酒喝酒咯。”
“等等!你你你你……你的寿宴?”
尹中仙回头,这才发现不远处多了两个孩子,而其中一只猴儿正瞠目结舌地瞪着他,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嚯,今天够热闹的,小妹妹和小伙子也来了啊。”他很自然地打招呼。
玄煌依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连连退了好几步:“你就是那个高居仙剑榜首位的……不务正业、风流成性的花心大萝卜?!”
本还很难让人相信,可刚才那么多女孩子围着醉鬼转,玄煌就是原本不信也得信了。
“小伙子怎么说话呢?没礼貌,没礼貌啊。”尹中仙故意沉下脸。
玄煌气急:“我哪里小了?”
“我今年七十,小伙子你才多大?”
“七十?你居然是七十岁的老头子?!”明明怎么看都只是而立出头而已!
“怎么样?看不出来吧?”尹中仙很是骄傲,“我不工于修仙,为了保持这张脸我可是下了大功夫。”
无法想象,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居然能靠美貌捕获那么多女孩子的芳心,简直就是老牛吃嫩草啊!
车瑕只愣在一旁,吐不出一句话来。
尹中仙不悦:“这么看我干什么,小妹妹太大惊小怪了啊。”
“真的没想到……”
虽然早有耳闻,可将尹中仙的样子和那个仙剑榜首位的怀羲真人连在一起,简直就是……幻灭。
察觉气氛不对,尹中仙再度举杯:“要不陪我喝上几杯?”
无人应答。
“你们这样真不够朋友,好歹一起闯过生死,居然这么不够义气。”
顾碧清斜了他一眼:“义气是男人讲的,我们是女的,为什么要跟你讲义气?”
玄煌急得抓狂:“怪女人,你说谁是女的?!”
“猴儿莫急,我又不是说你。既然是‘猴儿’,自该用雄雌而非男女来分辨。”
“……怪女人我砍死你!”
玄煌忍无可忍,拔剑就往她那头冲去。
当然不可能来真的,他一剑击在了地上,飞花震起旋舞。
突然响起了后山的钟声,那似乎是弟子集结的声音。
估计时辰,也到了寿宴开始的时候了。
尹中仙不悦:“啧啧,明明是我的生辰,非要用这个机会商讨那什么魔宫的事,真是坏我酒兴~”
车瑕不知所措,空中却忽然传来太师父的声音:
“小车子,回来宴席。”
她欣喜:“太师父叫我过去呢!”
玄煌嘴:“都是徒孙,只叫你不叫我,尊上真偏心。”
既然宴会即将开始,四人也赶紧往桃花林深处走去。不知不觉中,车瑕和玄煌两人和尹中仙与顾碧清走岔了。
但两人顾不得这个,只是一路寻到恒夜落席的地方。
原本同他一起的那些仙人已各就其位,在那棵花开正盛的桃树下,只剩下了那位静坐其间的人。
自从他进了这里,他眉间总锁着一丝愁意。向来都遥不可及、说一不二的太华掌门,这时却那样温柔而孤独地坐在那里,独自啜酒。
不像是他坐在满地粉瓣之上,却像是那些精灵似的桃花拥着他,贪婪地吻上他的容。
他就如一轮孤月,静静地散着莹莹清辉。含了酒意,稍显随性,清风捋过他的每一根墨丝,竟如孤月的月华一般,令人着迷。
粉色的花朵将面前的路熏染出几丝清香,华丽而厚重,仿佛珍贵的锦缎。
他就坐在那头,等她。
至少此时此刻,他只是等她。
千载太虚,芳华如梦。
忘却一切尘埃,车瑕情不自禁地朝着他走去。
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他醉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一步步地从遥远到咫尺、从模糊到清晰,走过去。
觉得这样或许太失礼,她展颜笑起来,高高地扬起右手,冲他打招呼:“太师父!”
孤月一般的人顿住手中酒盏,缓缓抬目,目光触及到那个尚且单纯的孩子时,心中蓦然一动。
天真的笑容,含的是对他的全部信任,如一块未雕琢的无瑕碧玉。
有一幅相似而不可磨灭的画面,浮出脑海。
那里没有桃花,只有干涸的大地和枯萎的树木。
那个比她还小的华衣女孩,发髻上簪了两朵绽放的桃花。
女孩也是像她一样,高高地扬起手,冲他笑:
“说好了,哥哥要带阿玉去人界看满园子的桃花哦。哥哥不许耍赖!”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不重要了。
恒夜合目,颤抖着起身:“……小车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