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毒王被除,宫城内的水井得以使用。捐毒举城欢庆,再不是死气沉沉,而是一片欢声笑语。
他们被当地居民挽留下来,共同庆祝了三天。
顾碧清和尹中仙被当做恩人之一请去了捐毒广场的宴会,玄煌也四处寻找质地不错的成玉,也不晓得在图个什么。
夜幕降临,捐毒城终于开始渐归沉寂。
宫城的水井边,还有许多人在打水。
白衣的仙人坐在倾颓的宫墙边高高的城楼上,深沉的眸一直垂着,若有所思。
车瑕偷偷在他身后看了很久。
从中午到傍晚,到现在星光渐露,他一直都坐在这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那把这是剑,他并未收回,现在正拿在她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来陪陪他。她觉得他孤身一人的模样——似乎太可怜了。
她悄悄走过去,不发出声响。
“……阿玉?”他忽然回头。
车瑕立即站直了身子:“太、太师父!是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的眼,似乎黯了一瞬。
“是小车子……有事吗?”
车瑕迷惑地蹙起眉头。太师父对自己的称呼明明是小车子,尽管玄玉是她的道号,可“阿玉”似乎不是在说她。
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车瑕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坐下来,拿出袖中藏的东西:“太师父,这个是葡萄糕,你吃点东西嘛。”
恒夜摇头道:“我会辟谷之术,不用吃东西。”
他若不说,她还真的忘掉这一茬了。
“那……这是剑还给你。”
“给你用吧。”
见他还是愁眉不展,车瑕急切问道:“是不是那个捐毒王的诅咒……惹你不高兴了?那个咒法到底有没有除掉?”
恒夜叹息,目光落到这城楼之下:“不是。”
不是的话,那他在看什么?
车瑕好奇,抓着栏杆往下望去。
那是宫城里的一口水井,旁边挤满了打水的人,一桶又一桶带回家去。他们笑声在这么高的地方也听得清清楚楚。
“捐毒得救了呢……以后这里就有水用了,真好。”她笑着赞叹,“多亏了太师父!”
恒夜不言,只是盯着那口活水井,越发出神。
车瑕收回目光,凝望着他。
眉峰微蹙,眸光深沉,连衣袂都只是直直下垂,沉重得连她的心也跟着觉得沉甸甸的。
她抓住了他的袖,他也回神,回眸看向她。
“太师父……你的家乡,是不是比这里还要干旱?”
恒夜愕然。
她竟还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给她说的事了。
车瑕皱起眉头,双手拢在胸前:“如果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帮你好吗?如果帮不了你,但我愿意听,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要再一个人把话憋在心里,那样太难受了……”
恒夜怔住,继而眉目舒展。
居然在关心他?她自己尚且保护不了自己,怎么又帮得了他。
目光投向远处。那里,有的是斑斓的星辰,和一弯朦胧的缺月。
“我的家乡……地下水脉阻断,已干旱了上千年。”他轻声道,“虽然数旬尚得几日降水,可人已活得苦不堪言。还有不知其名的怪病,会使得人们手脚溃烂不堪……能活下来的,都很不容易。”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却抹不去眉间的忧伤。
车瑕惊讶:“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搬走呢?”
“……家乡周围有强大结界,普通人无法进出。我也是靠着结界有所裂缝时才得以逃出。后来我遍访仙山,寻求修复水脉之法。”他叹了口气,“只可惜……”
车瑕已隐约猜到了。
只可惜,解决他家乡的灾旱依旧没有头绪。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想去遥望天际星云,可真正凝睇的,却是下面水井边谈笑的人们。
有了水源,捐毒就能够继续发展下去。
这些人已经得救了;可是太师父家乡的人,还不知道何时才是灾难的尽头。
哪怕他成了掌门,哪怕已经拥有了五件神器,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话……这么多年,太师父你一个人顶着压力和责任过来,一定很辛苦很辛苦的吧?……”
真正的太师父一定不是发自心底的狠辣之人。是这些事改变了他吧。
恒夜淡淡笑道:“辛苦习惯,也就自然了,没有什么难过的。”
“那怎么行?师父说过,人生苦短,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己的心和信念……”
“他倒跟你说了不少,”恒夜摇了摇头,“只是,为了自己的立场和责任,有时候只能对自己狠。”
立场,又是立场,每个人都会说“立场”。
车瑕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左右看看,身子也跟着左扭右扭,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
话说回来……为什么在那个捐毒王的美梦里,她会梦到太师父……
水灵灵的眼睛左看右看,眼神飘来飘去,终于不自觉地飘到了太师父脸上。
看到他面孔的瞬间,她如受针扎,赶紧埋下了头去,脸却火烧到了耳根子。
别、别想了!
那只不过是捐毒王的法术而已,又不是真的太师父,她干嘛老是去想?
“……太师父,为什么你会对那个捐毒王那么生气呢?”找到了话题,她赶紧问。
“他那般草菅人命,寻常人都会义愤填膺。”
“那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不像是义愤填膺而说的。
恒夜回想了片刻,脸色无悲无喜:“那些话,倒与这‘义愤填膺’无关。”
车瑕又惊又疑:“那?”
恒夜负手合目,声音严肃:“为君王者,食民膏血而生,是为国之祭品。国家危难之时,为人君主,自该挺身而出,以一己牺牲,换得国之昌盛。”
车瑕听得一愣一愣,最终只好呆笑着摇头:“这些我不懂……不过,那个捐毒王很坏,他不配做君王,我明白的。”
恒夜再不多话,依旧远眺着不知有多远的星辰缺月。
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扭头问:“上次你第一次来四海归一殿,我给你用于修炼的指环可还在?”
车瑕忙点头:“在的,已经融进手里去了。”她伸出右手,无名指上果然有一圈黑纹,就是那个增进修炼的指环。
“在就好……”
恒夜神色略慌,起了身,拂去衣上尘埃:“天色不早,再歇息一晚,明日随我回太华。”
“太……”
车瑕赶紧跟着起身,回头时,太师父已不见了踪影。
太师父从来来无影去无踪,她自知是寻不到人了,便跑下了城楼。天色虽晚,但捐毒城中还有些许人来往,也有灯火,很快便找回了客栈。
进客栈受到了老板娘的热情款待,还免了房钱。和玄煌、顾碧清、尹中仙热闹了一会,便各自去客房休息。
也不知是怎么的,夜幕和梦境的黑暗中,忽然有一星亮光,逐渐放大;一个场景,迅速代替了其余的黑夜。
山清水秀,烟云萦绕。
春风习习,吹我罗裳。
这应是春日里最美最盛之景。青黛色的山下平地,九曲清溪涔涔流动,水面接下山上桃树落下的花瓣,拥着护着带去了远方。
水边,一块奇形怪状的丑石头上,没有形体的青衣女子气呼呼地抄着双臂:“卞和哥哥最讨厌了,人家不要去那什么楚王宫!”
长跪坐在她身边的褐衣麻袍的男子本在琢玉,听了这话,面露愁色,手中琢玉刀顿下。
他略略抬头,终于能够看清他的面容。
那或许并不是世上最美的,却在柔和中让人着迷。温润的目光,荡漾心中,泛起圈圈涟漪。
是一种属于人的美,身处滚滚红尘的美。
他语重心长道:“王宫里有异士,楚王与天下仙门也很交好,只有他们才能破除你的封印。听话。”
“可我就想待在卞和哥哥身边!”
“你不想破印而出?”卞和皱眉,清俊的脸上露出无奈。
青衣女子愣了,沉默半晌才道:“我……当然想,很想很想。”
他微笑:“那就要听卞和哥哥的话。”
“可是、可是——”
她支吾了片刻,用命令的语气道:“那、那你先听我的,抬起头来,不许看别处,看着我。”
说得这样认真,倒有几分可爱了。
卞和浅浅笑着,照做,与她对视,连眼中眉上都是温柔的。
青衣女子指着他的胸口:“那现在我问你——很久以前我给你说的那件事,你打不打算回答?”
“很久以前?”
“就是我喜欢你啊,你愿不愿意喜欢我?”小小的青色身影,毫无避讳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