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有一股暖意,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手上还拿着个略显破旧的日记本。
恒夜愕然怔住,不可置信地略略回头。
那孩子才仅仅高及他的胸前,侧脸紧挨在他的背上。
她的脸上分明还有未擦干的泪痕,尽力忍着,却无法让他忽视她眼中不同寻常的一点明亮。
她定是刚刚才哭过,便来劝他。
一心系在别人身上,悲悯苍生、爱护他人,这是谢远之,也是她——谢远之唯一的弟子。
车瑕仰起头来,凝睇着他的眼:“小时候我难过的时候,师父就会这样抱着我,逗我开心……这样的话,你能好受一点吗?”
那腔哀怨、那腔怒意,渐渐地沉寂了下去,留下的是空落落的伤情……还有微弱如寥寥星辰的点滴温暖。
分明只是……她何必。
恒夜长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谢谢你。”
“这是师父的日记,我想,他应该是希望有一天能交给你的。”
车瑕放开他,将那本日记双手捧在手心,递上去。
恒夜有些犹豫地接过日记,迷蒙的眸中有了几分清明:“他是不是恨我?”
车瑕连忙摇头:“师父从来没有恨你,不信你看!”她伸手去翻了两页,“太师父你看,师父他一直都很想你。”
恒夜看了看,微微颔首。
可想或不想、念或不念,都无法回到最初了。过去种种如川而逝,永不重来、永不复回。
纵然举杯望月,也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和他一样,将一心痴念遥寄玉盘。
“你和他很像。”恒夜拢袖,收起日记,“琼华宫只你一人太过清冷,搬到四海归一殿来住吧。”
“……这样可以吗?”车瑕受宠若惊。
“后面有偏殿,你师父曾经住过。那里还有他过去的东西,用法术封存,再未动用。你回去收拾收拾,便住过来。”
不知是怎么回事,此时他似乎身上没有一丝酒气,看上去意识也极为清晰。
是错觉吗?
……
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逐步离去,最终在石阶下的水雾中若隐若现,恒夜的表情却极为平淡,更无波澜,如冰如霜。
有风自敞开的宫门吹进来,鼓起他的衣袂飘飘而动。
察觉身后诡谲的一股冷意,恒夜冷喝:“大长老不必躲躲藏藏。”
一团黑雾在他身后涌现而出,而后缓慢飘近,到了他的面前。
声音依旧沉沉阴暗,却有几分笑意:“让丹霞派的那些人以为陛下哀痛过度,不再顾忌,从而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待到他们天谴或遭仙门围攻之时,崆峒印唾手可得……陛下此计甚妙。”
“孤一手谋划,自是不及大长老处处周旋。”恒夜无意看他,背过身去,哪还有半点醉意,“烦请大长老为丹霞派降下‘仙光’,再多增些乱念枝。三年之内,崆峒印可不惊动任何人归于我手。”
“陛下放心就是。只是……”那黑雾有所分散,“伏羲琴已毁,要修复我族地下水脉,只有用神血祭神器其八这一种方法。对于神血,陛下可有头绪?”
“这你不必担心,孤自有办法。”
“那臣便静候陛下佳音。”
回头见黑雾几近散去,恒夜道:“等等,孤有事问你——”
黑雾发出冷笑:“忤逆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谢远之此人知晓太多、绝不能留,臣擅做主张,是为天弑族,请陛下赐罪。”
果然是他……
早该料到是他。
恒夜眼帘微垂,难以辨清他眸中究竟是愤恨还是悲怆,或许也是一贯的平静。
“火魔兽的封印本就日久近毁,臣顺水推舟,本只想让那谢远之和其余仙门去拼命一死,却不想差点害了陛下……”黑雾沉闷的嗓音中终于显露几分愧疚,“臣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去力敌火魔兽?”
恒夜冷哼一声,拂袖:“火魔兽若当真出世,方圆千里无一活口。溟,你太不知轻重。”
“臣设有封印,可暗中束缚那火魔兽。陛下如此担心这些渺小的人类,不知陛下是真把自己当成仙门掌门、还是担心其中的哪几个呢?”
黑雾逐渐散开,包围在他的身周,几乎凝固了他周遭的空气。
恒夜手中白光一闪,那盏灯已在瞬间变作了一团光球,打破这扰人的黑雾,牢牢打入门上。
黑雾再次聚拢,凝在他面前:“等水脉修复,陛下凯旋归来,自可好好踹臣几脚、打臣几拳。”
其实溟是说错了。
他其实是想刺上几剑、砍上几刀。
为了天弑族,他已经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却又必须一步步踏着尸山血海走下去。如今连他视作至爱的弟子也因他而死,真是报应……
若不是自己这嫡亲的舅舅,远之就不会死。
恒夜指尖凝灵,几缕黑气刚刚聚起,可还未打出,又在恍然间被他散去。
他怅然长叹一口气,道:“我还得装疯几日,烦请舅舅为我备些清淡的酒。莫要再如今日这般烈了。”
之前杀人立威,是为了防止叛乱,并且更好地夺回伏羲琴;如今韬光养晦,收敛锋芒,能更好地避免引火上身和在暗处布局。
时势不同,措施也就不同。
黑雾笑道:“陛下多醉几日,权当休息就是。”
……
偌大的四海归一殿,似乎突然变得挤了些。
也不算什么拥挤,巧的是,车瑕的房间——也就是谢远之过去的房间,就在恒夜正屋的旁边。早晨醒来,除了离月,还会偶尔在甬道上发现一个瘦小的孩子的身影,朝他挥手,然后行礼。
小车子确实很乖,不惹事,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琢玉,和别的同门少有往来。
几天下来,各个门派的慰问信一封又一封,纵然清闲,恒夜也不得不一封一封地回。等到处理完毕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
离月安静地跪坐在玉案边,为他研墨。
“虚情假意,委实可笑。”恒夜把玩着一封修好的信,嘴角上扬,“明明一个个巴不得我伤心欲绝,还来劝解,这修仙门派的复杂关系真是深似海。”
离月轻声:“这些人意欲趁人之危,师尊不得不防。”
“我明白。”
离月仰头,望着他的眼。
对于谢远之的事,从他的脸上话中辨不出半分伤感,好像那不过是个陌生人;可他的眼中,依旧几天如一日的悲凉心痛。
忍着自己,狠着自己。
若他是仙神,能看透这滚滚红尘,无情无欲,或许比现在要好。至少那样,他就不会分明心中十分难过,却又非要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她犹豫道:“其实……师尊你可施法作信,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施法写信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怠慢’了那些人么?收敛锋芒,并非撕破脸皮。”
恒夜漫不经心地说着,搁下笔,抬眼时,目光落到玉案边的瓷瓶中。
又换了一枝桃花。
“师尊不喜欢?”离月有些怯怯。
“没有……只是折花便谢,倒不如让它开在枝头的好。”
恒夜手指微动,那枝桃花在流光浮动中已不见了踪影。
他没有看离月,起身:“我去瞧瞧小车子。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好。”
离月欲言又止,只是有些失望地福身应道:“弟子告退。”
…
推门而入,便看到正专心练法术的车瑕。
她素衣缟裳,一条窄窄的白帛系在发间——是孝服。
师父身死,徒弟依礼戴孝三年。
似乎是因为太投入,而并未注意到有人进门,她依旧对着面前桌上一盆清水聚灵施法。
她并指刚刚聚出光晕,盆中的水有所波动,可光晕又很快散去,再如何用力聚气,都无法再聚出灵力来。
车瑕急得满头大汗,可无论如何,面前那盆水依旧岿然不动。
正不知所措,一只大手忽然从背后伸来,握住她的手腕,引着一股清澈的灵力。
“或许是经脉不通,再试试。”那个一向冰冷的声音盛着少有的温柔。
车瑕惊喜:“太师……”
“莫要多言,专心施法。”
车瑕一时兴奋起来,再次聚气于指上,这次很容易就化出了灵力,幽蓝水灵,变作一束飞入那盆清水。
清水喷出一丈高的水柱,而后点滴不洒不漏地落回盆中。
车瑕转身,笑着行礼:“谢谢太师父!”
恒夜问:“为何施法会出现这种状况?”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总觉得使不上力气……”车瑕有些颓丧地埋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太师父,是不是我没有师父和师伯姐姐聪明、是不是我太笨了?”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一旦有意施展法术,身体里就会有股相斥的灵力到处乱撞。可她记得,以前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恒夜定神凝视了她片刻,放柔了声音道:“总是待在房里,如何修习法术?”
“可法术不是要静心修炼吗?我都把师父的法术书带来了……”
恒夜携了她到旁边坐下,语重心长道:“闭门不出,能长成几分?不如去找同辈切磋,点到即止,方助益良多。”
车瑕撇嘴:“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玄煌……”
门中弟子多有拉帮结派,极难制止,小车子又刚接触法术,修为不高,门中切磋,若被欺负反而麻烦。恒夜摇摇头,看来是他有些欠虑了。
“那就……下山去历练一番。”
“下山……可以?”
“我这有各地出现妖魔和异状的记录,你可选择一处。按门规,事成可去生灭厅领赏。”恒夜顿了顿,手中幻出一簿书册,“你可选些简单的,或者我派人助你。”
车瑕连连点头,忙抢过那书册:“嗯,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