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太快，但仙门很快觉到的就是这晋神阵落空，被那妖界之主给逃了。
而刚才一击打落女娲石的人，也在瞬间消失不见，竟好像从未出现过，甚至无人看清他的装束模样。
仙门弟子乱了一会，又收了各自的神器，听各自掌门的命令，继续往里蜀山内攻打，势如破竹，变作一道道白光冲进了结界裂洞。
三件神器收入袖中，恒夜并不着急攻打，而是缓缓转身，望着身后被困于灵球中的谢远之。
连他都不知道，谢远之是用什么方法破除了三日记忆轮回的病症。但他知道的，是谢远之此时的眼神锐利如剑，亦是与他的眼对视，没有半分躲避。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的性子，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徒弟，连你的徒弟也变得和你一样。”恒夜的眼眸深邃不见底，“莫非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谢远之眉峰敛起：“正义公理自在人心，师尊行事，弟子诚然不能苟同。”
“正义公理？不能苟同？”恒夜微讽，“我带你来，就是要你看看，要你知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正义公理。所有的信念、尊严、正义，都必须建立在活下去的基础上。”见他似乎听得并不认真，他又道，“我不是想教你，你早已教不会。我是不想让我的徒孙也变成你这般的人，要知道，她还小，而过刚易折。”
谢远之沉默了，不言。
离月终于寻隙上前问道：“师尊，是否要让门下弟子继续进攻？”
“我们进去，作壁上观便是。”
……
车瑕一直是醒着的，眼前的东西却如隔大雾，无论如何都辨不清，反而是光线刺痛了眼。
她知道，自己是卧在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似乎还有更为温暖的气息渡入身体里去，那样穿心的剧痛轻微了些许。
风呼呼地刮过脸颊，刺痛。
有宽大的袖子挡住了风，抚在她脸上，软软的、暖暖的。
“痛……好痛……”
“你再忍忍，伏羲境很快就到了。”
“别杀人……不要杀……”
“没事，你看不到的，再怎么你都看不到杀人。”
“师父……哥哥……我不要死……”
“……笨丫头，有本座在，本座不会让你死。”像是命令，也像是安慰和关怀。
到了那个神神秘秘的伏羲境，有栖来不及进殿，就着石阶坐下来，将车瑕打横抱在身上，和煦的灵力浮沉，尽力护住她的心脉。
她的心……
灵力四处流动，反而让有栖吃了一惊。这种一击必杀的招式，被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接下，虽然确实受伤了，甚至后心和前胸都有内伤，可她的心却坚固如磐石一般，没有丝毫损伤。
会不会心本就是石头做的？
虽有疑问，但这绝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车瑕的脸色本是煞白，依靠渡气才稍显红润，只是努力睁着空茫的眼，不知是否是真醒着。
喊了几声没反应，有栖也不再多说，专心渡气。
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渡出的灵气很快耗尽，嘴角溢出鲜血。
然而在他灵力耗尽的刹那，一股妖异的黑气将车瑕全身笼罩，将她慢慢托起，而后飞到了玄衣男子的怀中。
瑾抬目，玉制面具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他：“小车子我带走，里蜀山已毁，你好自为之。”
“你说什么？！”
有栖骤惊，气血回冲，嘴中溢出更多的血。
“我没说错，里蜀山已毁。你受了这样重的伤，伏羲结界已不复存在，只有此处还可撑一时半刻。”瑾冷冷道，“你莫要奢求，我不会带你走。”
有栖想要站起，甚至想要再度幻出伏羲琴，重伤的剧痛刺激在他的心口，令他闷声跪地。
他的膝下已流了一滩血红，触目惊心。
“里蜀山已毁……里蜀山已毁……！”
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叨念着，像是自嘲，最终竟大笑出声：“里蜀山已毁！毁了，全毁了……哈哈，毁了好！枉我苦心经营十余载，到头来还是毁在了你们仙门手上！”
分明是笑，泪水却从不曾断过。
瑾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衣襟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抓住：“哥哥……”
看着怀中虚弱不堪的女孩，他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疼？”
“帮帮里蜀山……帮帮有栖……好不好……”
“糊涂！要是我能快一时半刻，你就不会——”
头顶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巨响，瑾抱着车瑕侧身一躲，果真有破碎的结界掉落下来。
连最后的伏羲境也被破了。结界一破，强烈的狂风卷入，吹得有栖的长发张狂飞舞，如同冥蝶。
“妖孽，还想逃！”
无数道白光冲入，在空中化为一个个人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知多少，直将受伤的有栖围了个水泄不通。
瑾自知这里不能久留，稍作隐匿，迅速在这些人中发现了恒夜等人，催动灵力再次将车瑕的身体托起，推向那个方向。
恒夜觉察，施法接来，却不是揽入自己的怀，而是手往后一移，将车瑕扔进了原本束缚谢远之的灵球。然而等这一切做完，抬眼寻觅那个人时，却已寻不到了。
究竟是谁，乘隙打破了晋神阵，还特意救了小车子？
“小瑕……”
车瑕再睁眼时，终于看到了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那样清秀而温柔。
她不禁往谢远之怀里蹭了蹭，头抵在他的胸口，手环住他的脖颈：“师父，我冷……”
谢远之噙住泪，笑着安慰，将她揽得紧了些：“不怕，师父在这，不冷。困的话，你就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只要睡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就没事了。
车瑕意识迷茫中，微微点头，眼睛却睁着，望着仙门所围的方向，不肯睡。
“有栖他……”
她救了他一命，可这一次，真的什么都帮不了了，只能看。
连伏羲境都被攻破了，那里蜀山的结果，可想而知。
有弟子想要上前去斩妖除魔，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挡住。
“诸位仙友，此妖孽虽作恶多端、狂乱入妖，却毕竟是我派孽徒，容我与我师弟说几句。”
恒夜说罢，徐徐落地，白衣翻飞好似仙人。手中紧握的雪白色长剑依旧一尘不染，反倒在这片尸山血海里格格不入。
无人不知他弑师篡位，也无人不晓他如仙如画的外表下的狠辣手段。这次的进攻计谋就是他想出的，有闲话的也乖乖闭嘴。
隔了五丈，不近不远，他立住，平淡地看着石阶上遍体伤痕累累的有栖。而有栖看他的眼神，却透着彻骨的恨。
有栖猛然全力跃身而起，要一把去抓住他，却在空中被一道无形之墙弹开，摔了回去，口中再度血流不止。
他惨笑：“到头来，斗了十几年，我还是斗不过你。”
“我只要一件东西，交出来，我保你性命，”恒夜伸出手，像是索要，“伏羲琴。”
“保我性命？你此时来装好人，不觉得太假？”
有栖撑着石阶地面，摇摇晃晃地缓慢站起身来，胸口上的伤还在汨汨渗血，令他不得不用手捂住。
强弩之末，就是如此。
恒夜依旧目光平静深邃：“念在同门师兄弟之谊，将你打入千妖锁，压制狂性，不灭你魂魄，不散你修为。只要你肯交出伏羲琴。”
仙门弟子皆看得出，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有栖的泪水滚滚而下，嘴角却微微上翘。那样扭曲的表情，仿佛要从眼中流出血来，悲怆至极，令人心碎。
全身所有灵力聚于掌心，千缕光华凝为伏羲琴。但他却没有丝毫要交出的意思。
“痴心妄想。”
恒夜微怒，挥剑斩去，手起剑落毫不留情，直接断他一臂。
但有栖却已退身一躲，伏羲琴放出光华，光球将他笼罩保护。
“交出伏羲琴！”恒夜极无耐心，持剑喝道。
有栖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肩，惨笑一声：“师兄，你晚了十九年。”
他左臂已断，却似乎不觉疼痛，挺身而立，红衣翻飞如火，睥睨天下。
“昔日遭人嘲笑、视作异端时，无人念及同门……太华易主、师尊被弑时，无人念及同门……狂乱入妖，身合伏羲琴时，无人顾我生死……”他哽咽，苦笑，“到如今，太迟了。”
身合伏羲琴？
恒夜震惊，难怪他一介半妖有这么强的灵力，竟已和伏羲琴融为一体！
看着他手中伏羲琴光华震动异样，他急问：“你要做什么？！”
“你为了伏羲琴，不惜一切代价，那我便让你的努力付诸东流，如何？”有栖的声音变得诡异。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恒夜声音变得颤抖：“你——心性成狂，再不收手，当心万劫不复！”
恒夜想去夺伏羲琴，却被有栖震弦而出的音浪拦住。
“心性成狂，我就是成狂又如何？！”有栖大笑，指尖在琴弦上细细抚过，“在你们眼里，我早已是癫狂至极，若我不狂，岂非辜负你们心意，名不副实！”
忽然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
从有栖的手脚，到腰上，到胸膛，全身经脉一一爆破开来，血液飞溅，惨不忍睹。
而他依旧狂笑，仿佛不觉疼痛，却满脸皆泪。
每个人的心瞬间被狠狠抽紧。
“——这茫茫人世，恨我、厌我、欺我、怕我，我合该就戮、我咎由自取！便是天意让我落得这般下场，我今日也要逆天行事！”
最后的太阳穴处爆破，血洒满地。
红光骤起，让他满是鲜血的身体变得朦胧不清，光芒刺目，不能直视。
“天下弃我，我便覆了这天下！”
狂笑声伴着这句话骤然停住，那刺眼光芒中的人影也倏然间消失殆尽，而后，光芒隐没。
地上的伏羲琴，七弦皆断，神力全无，在众目睽睽之下，伏羲琴四分五裂，化作烟尘，随风而去。
车瑕呆了，泪水夺眶而出；所有人都呆了。
“有栖……”
一心庇护族人，最终世所离弃。
昔日遭人嘲笑、视作异端时，无人念及同门；太华易主、师尊被弑时，无人念及同门；狂乱入妖，身合伏羲琴时，无人顾他生死。
到如今，太迟。
祝有栖，伏羲琴裂，万劫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