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栖走近,抓住她的袖向上一跃,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空间法术拉到了高高的宫墙之上。
从这里,能够俯瞰里蜀山大部分的布局。
那些手持兵器来回巡逻的妖兵、那些分发海市中护身法器的商贾、那些跃跃欲试自愿征兵的妖……
他们是想活下去。
面对修仙门派即将到来的进攻,有栖已经布置了最精密的防卫。
“倘若有一日,你像我现在这般,失去至亲至爱,却有人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未来全部交在你手中,你将会如何处置?”他侧目,目光平淡地看着她。
那目光平淡得异常,像是暗流涌动一般。
车瑕心惊肉跳,抚摸着怀中的云狐,连连摇头:“我不会碰到这种事的……”
如果她真的发生这种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压下悲伤之情,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如山责任。
“人和妖的争斗,仙门也好,妖界也好,都是为了利益和生存。”看着里蜀山的一切,有栖暗自攥紧了拳,“——他们如此信任于我,我有栖定要为他们争得一方天下!”
这时的他,眸光哀痛而坚定。
望着他线条依旧僵硬的侧脸,车瑕恍惚间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有栖一个人坐在溯沚的宫殿里,喝酒喝了许久,不许任何人接近。连她也只是有些担心地躲在窗外,万一他寻死觅活,她可以第一时间冲进去。
她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对他的态度开始改变。
她在窗外,看着他一杯杯的酒下肚,不住地唤着心爱女子的名字……
然后今天早上,他就几乎看上去像是忘记了昨天的一切,布置防卫。
这一点,和太师父很像,不愧是师兄弟。
从宫墙上下来,有栖又去处理他的事了。
车瑕看着怀里还有些发抖的云狐,便安抚了几下,准备离开。
“小丫头!”
肩膀被猛拍一下,激得她浑身一悚,慌慌转过身去,抑郁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是死大仙和瑾哥哥。
瑾默默地站在一旁,悄然收去了脚底下的空间法阵。
“哎呀我看看,丫头都被折磨受了,”玄煌揉捏着她的脸,“都不如以前脸色好看了。”
车瑕惊愕地看着他们:“大仙,瑾哥哥,你们怎么进来的?”
瑾刚要回答,话却被玄煌抢了去:“本来到处都找不到你,师伯受掌门传召只能回去了,我和那个家伙在里蜀山找了好多天!”说着,目光时不时瞟一眼身后被视为“那个家伙”的瑾,“前几天又发现了你的气息,在宫城里不好寻找,那个家伙有祖传的越行术,能越过世间大部分结界,你今天又在宫墙边,才找到的!”
是瑾哥哥的越行术?
车瑕又问:“那、那师父怎么样了?”
之前她将师父劝回去,却一时忘了,师父的记忆只能维持三天,如今……
玄煌微微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你师父怎么回事,师伯说,他已经过了三日,这却一次似乎记忆未衰,一直在劝尊上收手。但尊上从来不听……”
瑾平静地扶了扶面具,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你们回太华山。”
见他又打算启动越行术,车瑕下意识喊道:“等等!”
两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车瑕被盯得心里发毛,还是问道:“是不是仙门要攻打这里了?”
玄煌颔首:“嗯,要提前进攻,明天众仙门就会齐聚蜀山。这里会很危险,要快点离开才是。”
果然还是失败了。
师父真的没有劝成太师父。
车瑕颤抖着问:“那里蜀山里的妖,会怎么样?”
“既为妖孽,助纣为虐,自当除去。”
回答他的是瑾哥哥,用的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威慑天下的语气。
似是察觉她看他的目光不对,瑾唇角微微上翘,微笑:“……小车子,我是说,在仙门眼中,这里蜀山留不得。”
“可妖也是性命啊……”
“你年纪尚小,等你大一些就会明白,立场不同是怎样的后果。”
立场,又是立场。
车瑕不悦地别过身:“我不想回去,我要帮他。”
玄煌一惊,使劲地摇晃她的身体:“死丫头你脑子坏掉了?!他是妖,还盗走了伏羲琴,你帮他不是跟整个仙门作对吗?”
车瑕摇摇头,认真道:“我不是为了帮他,我是想保护这里的妖。他们没有错,为什么要遭受灭族屠戮的痛苦?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贪狼界的悲剧重演一次?”
贪狼界的事情,玄煌已东西打听听闻了。灭的是妖界,但也是她的家。
她想保护这里的妖?
“当真胡闹,你哪有保护他们的能力?”瑾顿生怒意,语气却依旧柔和,“小车子,这里蜀山的覆灭是早已注定了的,那有栖界主也会不得好死,你留在这……会后悔。”
注定了的?车瑕一懵,甩甩头:“没有注定的事!师父教导我,‘生而不易,因而当更加爱之、敬之、重之’,我怎么能不管不顾?”
“你有什么能力干涉?”瑾沉声低喝,“跟哥哥回去,不然,伤心的会是你!”
车瑕还是摇头,一步步往后退。
“我不相信事情是不能改变的。我虽然很渺小,可我也知道什么是对是错……”她苦笑,“瑾哥哥,我觉得……你变了。”
变得不像初识时那样温柔、那般善良。甚至她觉得,那根本就是故意在她面前装的,一旦涉及某些东西,他就会变得……有些像太师父。
因为只有太师父那种人,才会将利益和界限分得很清楚。而且之前那次前任掌门旧部的刺杀,这些天她曾经回想过,太师父分明完全有能力提前捏除隐患,却偏偏要等他们自己跳出来,除了要看看这些人是什么后台,还要用别人的命和血来立威。
于是,就引出了有栖和伏羲琴;于是,四海归一殿前,血流成河。
如她所料,瑾怔住了一瞬。
但就是在他怔住的时候,车瑕甩脱了玄煌,跑离了这处宫墙。里蜀山宫城殿楼林立,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要追上她却不是难事,玄煌刚刚跟去两步,便听身后人道:“不要追了。她就是这样……跟着命的轨迹走。”
命不可更改,即使改了运,也于事无补。
——这般性情,果然是谢远之教出来的好徒弟!
……
幕间,有栖独处的大殿。
本来在布置大局防线时被车瑕打断,有栖心情极为不佳,可听到她带来的消息,他不由沉默。
时间提前到明天。明天,仙门就会齐聚蜀山。
有栖对着聒噪不已的车瑕一阵默然,很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告知本座?”
车瑕安抚着怀中的云狐,毫无惧色:“我也不想要里蜀山毁掉,就这么简单。”似乎觉得不够,她又举起手作发誓状。
有栖轻笑一声:“若让仙门知道,你怕是回不去太华山了。”
太华山么?她和那里的牵绊并不多,除了师父,或许还有玄煌、太师父,那个太华山就形同陌路一般。
想了好一会,她才咕哝道:“又不关你的事。别看我小,我会琢玉术,又不是不能去浪迹天涯、行走江湖。”
有栖缓步走近,低头看着她。
她也仰起头来,一点都不害怕。
她的眸子清澈得毫无杂质,就如雪花一般纯洁。
他之前以为这小妮子脑袋有点聪明,必定心存不轨;却不想她的所作所为,竟然想法是那么简单——不想让里蜀山毁掉,不想涂炭生灵。
他长叹了一口气:“谢谢。我送你回去吧。”
车瑕惊问:“你……不怀疑我撒谎?”
有栖眉头一紧,拂袖道:“本座不是恒夜那等多疑小人。你若诓骗本座,本座一眼就能看出。”
“你居然相信我?”
“伏羲琴可探知人心,本座自然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车瑕只觉背后激起一层冷汗,若他不说,她会一心只想着怎么救里蜀山,几乎快将他的身份忘了。
只是,她又觉疑惑起来。方才没看到他拿出伏羲琴,他又是怎么确定的?
“……本座送你回去,你师父有失心疯,想必他应当颇为想念你了。”
抬起手,想要施法,却被车瑕上前给握住,灵力尽散。有栖微微蹙眉:“你不想回去?这里危险。”
“既然危险,那你呢?”
他沉默半晌:“……本座身为妖界之主,自当与里蜀山共存亡。”
“你——”
突然间,地面像被惊扰了般震动,甚至连伏羲结界都发出隆隆震鸣,此起彼伏。
车瑕听到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仙门的现在就已经来了?!
很快便有妖兵冲进来,飞速行礼:“王上,丹霞派的人来犯了!”
车瑕暗暗吃惊,然后又有些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还不是太师父,还好。
“丹霞派……?”有栖闭目沉思,“只有这一个修仙门派?”
“是,其余门派的人属下并未看见。”
丹霞派仗着守护神器崆峒印,四处搜集灵力,贪狼界的事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车瑕又有些紧张起来,这个修仙修疯了的修仙门派居然想先发制人,好夺取灵力?
有栖饶有兴趣地听罢,双手手掌翻转,千缕光华如丝凝聚,化作一把流光浮动的七弦长琴。
“本座去会一会。你安心待在这里,里蜀山暂时不会有事。”
带着这把伏羲琴,他离开了大殿,那妖兵也诺诺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他离去,玄色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车瑕方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最后一句,居然是在关心她?
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她不由得毛骨悚然。但还好,他们至少能算是朋友了。
她便听话,安心地待在这大殿里。
这处大殿虽然阴暗,但其中却无一件多余的物事,连烛台都是能少则少,只有案桌边才最为明亮。而这处案桌上,放着不少文书,甚至还有里蜀山妖界的防御阵法布局。
他之前,就是在这里管理整个里蜀山。
怀中的云狐忽然躁动不安,一个劲地扭着身体;车瑕赶忙抚摸它的皮毛,却毫无作用,反而被它咬住了袖角。
“云狐,怎么了?暂时不会有危险的……”
她刚要试着哄它入睡,外面突然间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出门一看,远处包围着里蜀山的伏羲结界,竟在正前方出现了一丝裂隙!
结界被破,一道道更多的结界由外而内出现,伴随着强大的神力和妖力交织,待命的妖仿佛是接到了命令,一拥而起,迎战死敌。
怎么会这样,丹霞派仅靠崆峒印,怎么可能打破妖化的伏羲结界?
除非……
抬目再看时,那被打破的地方,冲进来的何止丹霞派的赤色灵力,细细分辨,竟还有天墉城、蜀山、白岳,甚至……太华山!
这是个陷阱。车瑕第一时间想到了如此。
故意对外泄露出明日进攻,让里蜀山信以为真,再在今日由丹霞派引诱有栖迎战,借机就可擒贼先擒王,将妖界之主一举拿下,夺回伏羲琴;到时候,里蜀山不攻自破!
那么,有栖就会——
车瑕再顾不上其他,将自身并不多的灵力全数注入云狐。云狐跃下,身形变大变猛了些,虽远远不及之前师父注灵过的模样,但云狐是她现在唯一的玉灵,这也够了。
她迅速跑出了大殿。
……
里蜀山的街上早已没有来往贩卖货品的妖,几条街看不到一只妖,却绝不安静,伏羲结界的逐步崩塌发出巨大的响声。
有栖早已在她身上施了法,这些防御结界不会拦她。
然而,事情比她想象的所谓擒贼先擒王还要恶劣——
她看到了火光。
在外城的中心位置,防御结界已被打破,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被修仙弟子放火烧塌的屋子已是半边焦黑,还在嘶嘶地冒着白烟。
地上只有血,没有妖的尸体,倒有一些血肉模糊、断手断脚的人的尸体。里蜀山的妖死后会化成灰,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一片片猩红。
几天之前,这里还是里蜀山外城最繁华的街道,卖着各个妖界的奇珍异宝……
这一切,和贪狼界何其相像。
云狐上前几步去,嗅了嗅那些人的尸体和地上的血,又怯怯地退回来,哀嚎数声,悲怆至极。
已经是第二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车瑕强忍着作呕的欲望,道:“云狐,看样子这些修仙门派的还没走远,我们去追!”
已经有这么多杀戮,不要再杀生了……不管死的是人,还是妖,不知为何,她的心里,都好难受……
听到不远有人声嘈杂,她赶紧带着云狐跑了去。
果然,在转弯的街道上,好几个白衣的修仙弟子持剑而立,与一只体型较大的狼妖激战。狼妖已身受重伤,喘着粗气,尖锐的犬齿上、背后的毛皮上尽是血。
“喝!”
最前面的人高举长剑,趁着另外几人牵制狼妖之际,一剑准确地从背后刺穿狼妖的心脏!
鲜血喷洒,红得如盛开的牡丹。
几人抽身而退,看着那狼妖终于侧身倒下,只剩最后一口气,便各自整理衣衫、运功疗伤,准备下一次战斗。
这一切,就在车瑕眼前,活生生地上演!
她飞快地奔过去,蹲坐在狼妖身边:“你别死……别死!我给你疗伤,我——”
可是两臂相交聚灵,却无半分灵力,灵力都渡给云狐了。
“快出来一点啊!怎么会没有……该死!怎么会这样!”
狼妖动了动脑袋:“你……你是人……”
车瑕急道:“别管我是人是妖,你先撑住,我、我去找人来救你!”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裙角已被狼妖软软地衔住。
“王上……在入口……被许多……施阵围攻……快……”
话未尽,它的瞳孔已经涣散,嘴也松了。只是那一双骇人的眼依旧猛睁着,望着里蜀山不断碎裂的天空。
死不瞑目。
车瑕腿脚一软,跌坐下来:“你已经很勇敢了……”
她伸手去,合上了它的眼。
萤光渐渐从狼妖的身体飞出,微风一吹,它已变作细细的灰,再不见踪影。
她哭不出,像是被什么扼住喉咙一般。
“小妖……”一名弟子见了她,正欲发火,却忽然怔住,“欸?你的服饰……你是同门?”
车瑕震惊,偏头看去,才从这几名弟子的服饰中辨认出,他们都是太华山的人。
另一名弟子定神看了看,啧道:“师妹竟然从里蜀山内城出来……莫非是虚与委蛇、一探妖物虚实?”他哈哈一笑,看着自己的剑,“师妹不用这么麻烦,这些妖物在数个门派的合力围攻下,简直不堪一击!”
这个弟子,就是刺出狼妖致命一剑的人。他的剑上,还有浸满了的血,一滴滴落下,像是谁的泪一般,尘埃不起。
“就是,师妹何必如此麻烦!”有人应和。
车瑕死死瞪着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在她的眼里再一次面目可憎,如同仇敌。
竟然,就在她的面前,行杀戮之事;可她还是什么都救不了……
她以袖拭泪,怒喊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那弟子愣了愣,沉下脸来:“师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车瑕咽下自己最后的泪水,摇摇晃晃地慢慢站起来。
那双原本清澈的眼,此刻只有恨意和厌恶。
“你们给我滚!滚出里蜀山!都给我滚出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