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听他倾诉,她心里一阵阵地难受。
“你、你很强。”她勉强应对一句。
“既然我这么强,为什么我要亲眼看着世上最爱我的人被杀死,然后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人慢慢消失,连唤醒她、保全她都做不到?!”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着什么闪亮晶莹的东西,可那绝不是反映的星光。
车瑕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素来高高在上的他,此时不知是在质问她,还是在质问他自己。
晚上的风真是很冷,冻得她瑟瑟发抖。
有栖别过头,喃喃轻叹:“不过也没关系了。很快,我就能和她一起这样沉睡了……”
车瑕心头一震,他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交出伏羲琴就好么,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身后忽然传来侍女的惊呼,两人回头看去,碧衣的纤瘦女子竟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上了这摘星台,最终脱力倒在了有栖的怀中。
溯沚的双眸明亮灵动,凝望着他的脸,抬手抚摸。
他的哀伤变为狂喜:“溯沚!”
她醒了,她终于醒了。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拥住她,恍惚之间,又担心伤着她,松了松手。
车瑕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然后,又退得更远一些,恰巧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有栖又不见了,我这次……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三天,和之前比起来不长,却更加让他难以心安。
突然的清醒,和她渐渐虚弱的身体,仿佛预示着什么一般……他怎能心安?
有栖没有回答,轻啄了她的额头,才道:“这里冷,你穿得少,我们回屋去吧。”
“你抱着我就好了,我今天……想看星星。”
“你要听话。”他沉声,准备将她打横抱起。
她躲了躲:“我不听你的话,我就要看星星。”
她的态度少见地强硬起来。
有栖无奈,一抬手,她身上多披了件狐裘,暖暖的,然后才抱着她,面对摘星台上空的星河璀璨和下面的广袤河山。
她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颈边的狐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和他一起望着这里所见的美景。
或许是海市的喜庆,一道道光亮冲向半空,璀璨烟火,华光竞放。
烟花的光比星辰更亮,映着溯沚有些高烧发热而泛起红晕的脸。望着那璀璨夺目的烟火,她慢慢展露笑颜。
伸出手,仿佛想要去抓那烟花。
不久,烟火尽散,天地又归入一片沉寂,唯有那亘古不熄的星辰闪灭。
“烟花好漂亮,如果能多看一会就好了……”她缩回手,揣在狐裘中取暖,可目光仍旧望着方才光华绽放的半空。
有栖如冰一般的脸,像春日里的湖面,慢慢融去。
他低下头,轻轻道:“烟花再漂亮,都没有你好。”
“可烟花转瞬即逝,我……”
他用手指掩住她的嘴:“不会的,你还好好地在这里,你会陪我走很久。”
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想要自己站立,往前走了几步便腿脚发软,又再度被他接在怀里,小心呵护。
他的指尖不慎碰到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滚烫,他的指尖冰冷。
溯沚睁大眼睛,望着摘星台外那漫天如眸星辰。
“有栖……我听说,一个人就是天上的一颗星,人死了,星星就会掉下来,”她转而望向他,“我的星星,是不是很暗?”
“怎么会呢,你的星星是最明亮的,它会在天上发光,一直亮着。所以,你也要一直闪闪发光……知道么?”
她仰望星空,笑得愈发无力:“嗯,我一定会努力闪闪发光给你看。”忽然间,眼睫低垂下来,“可万一最先熄灭的,是我呢……”
有栖一惊:“不要妄言生死,你就在这!”
凉凉的风扑在身上,纵然有狐裘,也刺入骨髓的冷。
发觉他有些激动,她沉默了半晌,转了话题:“有栖,你知道么,我刚才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你不是妖,你带我去云游四方、逍遥山水,我们一起去走、一起去看……可是后来,你突然消失了,然后,我就醒了……”
“你很喜欢人界的风景么?”
“嗯,有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呢。”
溯沚的声音渐渐变得飘渺断续,眼神也随之迷惘。
温柔而悲痛的男子轻声:“那好,等你身体好起来,我就带你去走遍天下山川、看遍人界江湖,你想去哪、想看什么,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那样的话……我是不是要变强?”
“变强?”
“只有变强了,或许等我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会记得有栖了……”
说得平平淡淡的,却掩不去丝丝缕缕的哀伤。
有栖一惊,逃避一般猛合双眼,深深地呼吸着,更是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那么,你现在就变强……努力变强,不要消失,好么?”
溯沚看着他强忍惧色的脸,看了很久。
终于,她将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轻轻回答:
“——好。”
她的脸陷入阴影之中,他再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有栖,我好困……我想睡一会……”
“那,要睡一觉么?”
“可我刚刚才睡过……我不想睡……不能睡……”
她的声音愈来愈恍惚,手却倔强地揪住他的外衣,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在她耳畔低语。平静的声音,藏不住心底的恐惧和颤抖。
“没关系,等你醒过来,你又会看到我了。在梦里,你也看得到我。”
她勉强勾起苍白的微笑:“那你要喊我……你喊我……我就会醒过来的……”
呼唤么?
她沉睡的时候,他不知呼唤了多少声。
没有结果的事,怎么可以答应呢。
“……我会喊你起来。等你醒过来,我就带你到外面去走、去玩。”
她抬起头,神色茫然,额头就在他的唇边,感受着他温暖的气息:“可以么?”
“嗯,可以的。”
“真的……可以么?”
“……真的。”
脸上浮现出欢心的神情,她努力睁大了眼,屏息注视着他,笑容如烟花般灿烂:“那好……就这么定了……你不能当大骗子……”
星星点点如萤虫的光芒从她身上升起,飞入空中,慢慢消散无踪。她身上散出异样的柔和光芒,将她整个人笼入。
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在慢慢消融,化为虚空。
手中多了一件小物,冰冰凉凉。
“有栖……要等我啊……”
依稀有微风一般的声音,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在他身边缭绕着,渐渐地,也像烟云一般散去。
然后,再也没有声息。
星辰如旧。
他临风而立,里蜀山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然而……
手中,只剩下一个圆环状的、小小的玉佩,嵌着几粒珍珠。
珍珠佩被紧紧握在手心里。他的目光寂寥无比,沉寂如冰雪,绝望如暗夜。
自此以后,孑然一身,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令他牵挂,为他着想,为他抛弃一切;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将他视作自己的全部。
十五年不曾落下的泪,穿过方才女子的虚空。
“溯沚……溯沚……”
他嘴唇微启,轻声呼唤,悲痛得像个没有家的孩子,只是一直喃喃着心爱女子的名。
可是,他唤了她了,她却再也没有醒来。
……
车瑕再次见到有栖时,已是一日之后。
短短的一日,整个里蜀山进入了备战状态,连普通的妖都有护身法宝,伏羲结界多了一层又一层。
由于伏羲结界已经妖化,其他神器也无法随意出入。
她是本着劝劝的想法,在他大殿的甬道中见到他的。
有栖虽依旧面色冷淡,却毫无颓色、精神极好。
“找本座有何事?”话语间流露出极度的不耐烦,他没有时间同她闲聊。
车瑕观察了他的神色半晌,确认他看上去一点都不伤心,才支吾道:“我……你把云狐还给我。”
有栖冷嗤,右手一扬,雪白的毛绒绒的小团子已经出现在她脚边。她忙俯身将云狐抱起来,查看它是否有所受伤。
云狐还是那么小一个,没有多少灵力。似乎这几日被照顾得很好,重了一些。
冷冰冰的声音又扔了下来:“你有话要说。”
车瑕不得不与他对视:“我想问问,溯沚姐姐的事,你真的不伤心么?”
“本座倒想有时间去伤心,但本座必须将里蜀山放在第一位,哪怕是——”有栖合目,深吸了一口气,“这也是……她的愿望。”
他已经失去了她,他不能再让他们的家出事。
车瑕看得出来,他是在忍。
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全部忍下去,带领里蜀山全族迎敌,哪怕是自己的心已被伤得四分五裂,他也必须强作振作,将心拼合得毫无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