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回神,“师父?”
她的师父目光柔和似水,正如在贪狼界时一样,那样悲悯苍生的眼神。
“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生灵的性命当如何看待?”他嘴角含着笑意。
车瑕坐直身子:“师父你曾说,‘生而不易,因而当更加爱之、敬之、重之。’”
谢远之满意地微微颔首:“虽然伏羲琴的事对仙门来说不可原谅,可这里蜀山妖界的妖何其无辜,确实不该屠灭。不然,我这一生……都难以心安。”
师父也是在意贪狼界的毁灭的。在那里,有他们最美好的记忆。
“芸芸众生皆为生灵,身为琢玉师,不仅要变死玉为活物,更要以琢玉之术造福生灵。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一旦逝去,这个人便会永远从世间消失,永远不都会重来。”
车瑕肯定地点点头:“徒儿明白,徒儿也是这样想的呢。”
溯沚喜道:“谢先生,您是答应了?”
谢远之点点头,牵着车瑕起身:“过去我与师叔虽不熟,却也知道他品性端正,而如你所说,师叔也是被情势所逼迫,再如何有错,也不该将一物的恩怨牵扯到里蜀山全族。我回去……”迟疑片刻,“试着劝劝师尊吧。”
溯沚道:“如果可以,我会劝他把伏羲琴交出去的。那本就不该是这里的——”
“哼,愚昧。”
一声冷哼,神不知鬼不觉,她身后忽然升起一道光华,红袍男子如幽魂一般出现。
有栖幽幽落地,步履悄无声息。那双冷和恨到彻骨的眸子,居然紧紧盯在车瑕身上,吓得她心中一麻,忐忑不安地避到自家师父身后。
他瞥了溯沚一眼,相对无言片刻。
“难道你们以为,他们要的只是伏羲琴?”他再度看向石榻边的师徒二人,“人欲无尽,人界早已垂涎我里蜀山灵力太久,屠杀妖类、夺取内丹,这种事不久前才在另一个妖界发生过。更何况,是我那位出息的师兄发起的讨伐,他为了‘伏羲琴’,可以不择手段,更可以不顾任何人的生死。”
“伏羲琴”三字说得极重,其中意思车瑕心知肚明。
连太师父都不顾师父安危,召集仙门攻打了;她和师父,如今就如同两枚弃子一般被随手抛弃,他们的命,在仙门眼里远远比不上伏羲琴和里蜀山妖界的灵力。
车瑕脱口:“可太师父悄悄和一个黑影说过,他收集神器好像也是为了救人啊。”
虽然师伯姐姐说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当没发生,可她记得清清楚楚,太师父收集神器,似乎是为了哪里的百姓,而且追杀师父的也是那个黑影,不过,总觉得忘了对话中一件重要的东西。
谢远之眼色复杂。
有栖冷笑一声:“他要救他的人,我就不救我的人?仙门早就想向本座里蜀山发难,这一天是迟早的事。我不管他救什么,我的立场,就是不容任何心怀不轨之人踏入里蜀山,哪怕人界腥风血雨,也与我毫无干系!”
谢远之道:“若仙门戮力同心,里蜀山的伏羲结界也挡不下其他神器。”
有栖嗤道:“那本座便放出火魔兽,让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谢远之瞪住他,震怒:“……你敢!”
车瑕看这情形,担心那有栖一生气又布下结界,冲上前去:“你放了我师父回去求情,我在这做你的人质!”
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来的一股勇气说出这句话的,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分明会更加凶多吉少。
有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别过头道:“你凭什么有人质的用处?”
“我……我……”
车瑕想不出说法,一个劲地后退,却不想他如魂影一般,瞬时便闪到了她面前,神秘一笑:“好,师徒之情果然笃深。你留在本座这里,本座也可以放他走,不过,若是他谈不拢,本座可直接将你处死;若仙门进了里蜀山,火魔兽便会突破伏羲结界而出,到时候,本座死也瞑目了。”
听上去他也有意用伏羲琴换里蜀山的平安,只不过这话听起来让她很想打人罢了。
“小瑕,莫要意气用事!”谢远之喝道,“岂有徒弟反过来庇护师父之理?”
车瑕摇摇头,握紧了拳头,认真地望着他:“我……是师父说,要敬畏生命!可能劝动太师父的也只有你,这样我也算是听你的话!”
“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也是想救这里的妖,师父也不会坐视不管的是不是?”
谢远之拂袖,既怒又无奈:“唉,你——你啊!早知如此,我不该教你这些道理,如今竟危及你的性命……”
师父是答应了吧。
车瑕吐吐舌头,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师父放心,小瑕不会出事的。”
谢远之还想劝,可一见她的模样,又不由泄气,只得对有栖道:“我定会好好劝劝……师尊。”说罢,隆重地行了一个作揖礼。
“本座送你回去。”
赤色长袖一拂,他脚下忽然出现了暗红色的空间法阵,升入空中,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师父终于脱离危险了。
车瑕总算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石榻边。
有栖其实也没她所想的那么坏,他会这么快答应,也是不想生战事。战争,会死太多的百姓,里蜀山是承受不起的。
突然发现了哪不对,她仰面问道:“你不给我设结界?万一我跑了……”
“你跟我回里蜀山。”
“你不怕我跑了?”
有栖冷嗤:“你跑得掉?”
话是这么说没错……
他转身走向溯沚,轻轻地搂住她:“好了,我知道你用心良苦是为了我。有我在,里蜀山不会出事。”
里蜀山是他们的家,他不会让家出事。
溯沚颔首微笑:“好……”
可还未等她能够依偎到他怀里,她却忽然脚步飘忽,身形摇晃,竟一下跌到了地上!
“溯沚?!”有栖慌忙蹲身扶住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我……”
见她双眼无神,出声已没了中气,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别睡,我这就去找别的琢玉师给你看病,你醒着啊!”
他的呼唤没有用,她还是沉沉地倒在了他的臂弯。
车瑕一愣一愣地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很是沉重。
有栖第一时间将她和溯沚带回了里蜀山宫城,然后,在溯沚沉睡的房里守了三天。
仙门还没有开始进攻,里蜀山和之前一样繁华,宫城里的秩序有条不紊,又有得力的臣子,因此里蜀山的政务没有耽搁太多。
可是……
那处布置最为温馨、最为华美的宫殿的窗纸,已经朦胧地亮着三天了。
夜幕之下,许多的灯火都已经熄了,却还剩下那里微微的光。
这里蜀山真的很是神奇,晚上可以看到人界的夜景,车瑕找妖一问才知道,这是因为王后喜欢看晚上的星星,王上特意为她布置的。
他……真的很喜欢他的王后吧。可怎么会有这种怪病。
晚上真的是很冷,车瑕多裹了一件衣服,坐在那宫殿旁边院子的树下,仰着脑袋,望向夜空。
今晚的星辰真的是很美,像撒满夜幕的珍珠,却显得很单薄,在寂寥冰冷的天上瑟瑟发抖,忽明忽晦。
世间的一切都那么幽静。
吱嘎一声,门开了。
是她醒了么?车瑕慌慌地站起身。她很担心溯沚的病,因为那个姐姐,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也和师父一样,为了自己想守护的东西豁出一切。
走出来的人屏退了旁边的宫人,红衣在星辰下泛着淡淡浮光,衣上不明显的龙纹依旧华美,可那双呆滞的眼毫无神采,却直直地看着她。
车瑕本能地心里一惊,被他看着,她都觉得浑身僵硬,很是危险。
她也知道了,溯沚没有醒过来。
有栖也只是看着她,不进不退,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车瑕小心翼翼地往他那边挪过去:“那个,你别担心,她会醒过来的,只是睡得有点久而已。”
“这是命……么?”他自嘲。
“这个……别信那什么命!”车瑕为了鼓励他,挺直腰板道,“要不,我给你夫人看看,我也是琢玉师……”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有底气。她的琢玉之术不及师父十分之一,师父都救不了,她哪里救得了呢。
他摇摇头:“你能陪我走走么?”
“哦,好吧。”
有栖不再多看她,径直走了。不过既然说了陪他一会,车瑕也不能食言,便默不作声地跟上。
里蜀山的夜晚很冷,车瑕多次想开口说离开,可看着前面根本无意理他的家伙,她还是忍下了。
最后,是走到了宫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摘星台。
摘星台迎风而立,仿佛真的可以揽月摘星,整个里蜀山都尽收眼底。
红衣的孤家寡人孤独地伫立着,夜晚凉风习习,撩动了他在面颊前垂下的一缕头发。
他俯瞰在他保护下井然有序的里蜀山,神色却淡淡的,难分悲喜。
车瑕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孑然的背影。
“……我曾经觉得,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喜欢她,”他望着星空,“她是东源仙人唯一的弟子,身份尊贵;而我,不过是个受人唾弃的怪物。”
车瑕“嗯”了一声,她知道,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
“可我现在,有了伏羲琴,有了能力,甚至有了身份——”他抬手,“可为什么,我能庇护这么多同族,却独独护不了她……”
车瑕忙道:“这不是你的错啊。”
有栖回过身来,看着她,笑意自讽:“要不是因为这个病,她不能离开伏羲结界庇护下的里蜀山,要不是她教我承担责任,我早已带她离开,逍遥山水……可现在,这么多同族面临危难,我是他们的王,我必须保护他们。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