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
无视掉他隐忍微怒的表情,细细打量看来,太师父衣衫浸润,紧紧贴在肌肤上,原本宽大衣袍罩着的身材一览无余。胸前较为单薄的衣襟这时有些许透明,仿佛透过这层隔阂,就可以看清他雪一般的肩颈下白皙如玉的胸膛。
被水润湿的垂下的黑发与胸前的衣襟连在一起,时而有水珠一滴滴落下。有调皮的水珠从头发滑过颈间,润入衣襟,沉醉了进去。
晨风吹过,这次却再也吹不起他的衣袂。
恒夜愣了良久,终于想起一把拂袖,身上的水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变回了那个清高傲然的太师父,只是眉头微拧,不怒自威。
“太……太……”车瑕回神时,都结巴了。太师父是不是又被她惹生气了?这样也没错,任谁平白无故被泼了一盆子水都会生气……
恒夜扶额,长出了一口气:“你术法天赋挺好,许多人甚至无法在第一次施展时聚出灵力……继续练吧。”
看不出有没有生气。车瑕心中扑扑直跳,却还是听话继续练习。
终于,一个上午过去,练会了水咒。
车瑕本还觉得花了一上午,有些泄气,可听太师父说,其余弟子学会水咒最少要三五天,她却只用了半日,已是难得的仙术天赋,假以时日,必能成大才。
他这么夸,有件事,她却不太敢说了。
不知为何,刚才练习水咒的时候,总觉得体内有一股极其陌生的灵力,数次冲撞她施法,连第一次泼了恒夜一盆水,都是这股灵力干的。可这灵力又挤不出身体去。
之前在琼华宫学习法术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偏偏是这时候才有。如果不是这股灵力,她说不定试两三次就学会了。
奇怪……
正午时分,两人席地坐在清池边。
早晨停了的夜雪,这时又开始飘落,只不过还是小小的、细细的,倒没有添几分寒冷。
恒夜依旧白衣如雪,却没有那样慑人的气势,此时变得平易近人了许多,眼中荡漾着柔和。
像是……一位哥哥。
和他待在一起,仿佛没有了彼此的身份隔阂,以诚相待,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妹妹,而他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哥哥。
若他生气时是鹅毛大雪,此时,他就是这飘落的细细小雪,温和而又不失本性。
车瑕坐在他身边,贪恋坐在雪中的他。
此时此刻,那温润的眸,那纤秀的眉,竟比翩跹的雪还要美上几分。
为什么以前,她只觉得他又坏又狠,却没有注意到太师父的好呢?
而起如果太师父不好,怎么可能教出那么好的师父……
可一想起贪狼界的事、想起孤临,心里头就忍不住咯噔一响。她也不再看他,望向他所凝望着的天际。
白茫茫的太华山,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雪。
太师父是太华山的掌门,可总觉得,他守着的不是太华山,而是另外一些什么。
这样的雪景,太华山几乎每日都可看见,连她都已经司空见惯,太师父更是看了不下千百次。但这时候,他竟能看得这样出神,漆黑深邃的眸中神色难辨,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发出一生轻叹:“若能将这里的雪带一半回去也好……”
车瑕惊了惊:“带雪回去?”
恒夜愣了下,苦笑,声音依旧低沉:“我家乡终年酷暑干旱,极度缺水,更未见过雪。”
家乡?太师父居然也有家乡?他难道不该是天生的神仙么?
见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恒夜缓缓道:“当年我……求仙问道,亦是为了解决家乡旱情。数十年过去,直至今日,却仍旧毫无办法。”
车瑕凝起眉:“那怎么办?要不要用水属性法术试试?”
“法术之水不能喝。”
恒夜方有回神,忙摇了摇头:“罢了,说这些做什么……”他起身,拂去衣上的雪,“你回琼华宫去,想必远之找不到徒弟正着急吧。我还有要事,莫要叨扰。”
“知道了……”车瑕有些失望。
只是片刻之后,拖得长长的白袍猛然停住。
周遭寂寥无声,清池涟漪不起。
夹杂着冰凉雪花的风吹动衣袍,发出摩擦的响声,人却分毫不动。
车瑕不知所措地四下环视,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太师父就这么突然间停下脚步,眸子变得更加深沉,凛然若利箭一般。
“太……”
“噤声!”恒夜低喝道,缓慢回过身来,将她一把拉至自己身后,“细听,似有琴音破弦。”
琴声?
车瑕抓着他的衣袖,也屏息倾听,果然如恒夜所说,远远传来丝弦之声,一铮一弹极为有力,似万马奔腾,似银瓶乍破,似嘈嘈急雨,又似沧海龙吟,好像在耳边逐渐放大……
杀意!
前所未有的森然杀气!
车瑕一瞬间觉着浑身颤抖发冷,她不知道这样的杀意从何而来,可总有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便愈发抓紧了恒夜的袖,和他挨得紧紧的。
可又想到抓住他的衣袖,他无法施法,她又不得不放开。
“唰——”
无数气刃自四面八方直冲而来,同时掀起强劲的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向他们!
恒夜心下一沉,右手高高扬起,刹那间暗色的光球将自己周身包围,以他为中心分出数缕黑色气息,冲入光球。光球慢慢扩大,将车瑕一并包合进来。
那气刃接触到光球即刻消散,可这猛烈的风却愈来愈大,穿过光球,刮得衣袍猎猎,几乎令人无法睁眼!
车瑕勉强用袖子挡住眼睛,想要看一看,眼睛却被风打得刺痛。
到底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一只大手迅速伸过来,捂住她的眼睛,还有那低沉却急促的声音:“此风是妖术所控,不可直视,速速避下!”
车瑕忙“哦”了一声,自己捂住自己的眼睛埋头蹲下来。
仅仅是听就够了。她只会一个水咒,太师父那么厉害,什么妖怪都能拿下!
耳畔,一声怒喝,是太师父……
然后,似有数人的喊杀声与太华弟子的叱骂声……
有刀剑刺入骨肉和鲜血喷洒而出的声音,像风吹一般……
时而也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脸上,她甚至不敢去摸一摸。
还有,箜篌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甚至连这些声音也不敢去听,闭上眼,捂住耳,只是乖乖地等着,等着一切的结束。
到最后,耳畔只有太华弟子的声音,以及那依旧未停的琴声。
她终于敢睁开眼,站起来。
前一刻还洁净雪白的周围,此刻红红白白,像谁作画时不小心倾了朱砂,血染满地。连小雪飘下,周遭都似乎酷冷无比。
太师父已不在身侧,而是在几丈以外,与离月和十几名太华弟子一起。
她才往那边走了两步,忽觉脚底的东西软得怪异,退了一步,定神看了看,险些惊叫出声。
那竟然是一位太华长老服饰的人的尸体,胸口被贯穿,伤口处流出的血将周围的白雪染红,连清池也显露出些许浅红色。
再看周围,竟然还有数十个这样的尸体,皆是被一剑毙命。
抬目,看向那个白衣的人影。他的衣上也沾了血滴,还来不及用术法除去;手中紧握的剑上,原本洁白的剑刃此刻红得通透,还在一滴滴沥下血来。
“这些人中了伏琴心法,有人在支配他们。”恒夜低声。
离月道:“早告诉你要先将他们除去,要是刚才你真出了事,我、我——”
恒夜抬手一拂,自己身上和剑上的血迹已然不见,冽风中衣袂翩翩,威严无比,眸如风刀霜剑,杀意凛凛,手也没有将剑收入剑鞘。
“你们先退下,这不过是个开始,一会,兴许还会有故人到访。”他命令道。
见这些弟子与离月毫无动作,他振袖喝道:“退下!”
那些太华弟子不敢触怒掌门,作揖答“是”,慌慌地退下了。只有离月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箜篌灵力未散,对恒夜怒目而视。
她上前一步,抬头瞪着他:“你休想。”
休想将她丢下,休想一个人去面对危险。
恒夜亦是瞪了她一眼,又背过身去,不再看她,算是默认。
他望向车瑕:“你也走。”
车瑕哆嗦着,努力仰脸不去看地上的惨状:“……是。”
“铮——!”
空中蓦地响起弄弦之声,声音虽不大,她却觉着背后平平起了凉意,迅速回头,那竟是弦声化作的音浪,如一记利刃朝她刺来!
以她的速度,根本就躲不掉。
刚刚想要用手臂挡在身前,空中忽然形成一道坚固的黑幕,黑气缭乱,将这一击挡下。
这股灵力,她已经熟悉,是太师父。
黑气散去。
“果然是你。”是太师父的声音,威慑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