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案上睡着了。
又是这样的旧梦。
恒夜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看着眼前狼藉的纸笔,信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不禁觉着头皮发麻。
昨夜本想给丹霞派书信一封,以便控制大局,却不想是睡着了。依稀记得是离月的箜篌声催眠入睡的。
自从上几次他因谢远之的事彻夜不眠,近些日子来,每当他想晚睡谋划时,总会有离月的箜篌声入耳,让他一睡睡到天亮。
哭笑不得。
她可真是……算了,毕竟是担心他。
晚些再写也不迟。
只是,呼吸着奇特的淡淡清香,引得他不禁去用目光寻找这香气的来源。
竟是案上角落处置放的小小瓷瓶,其中插着一枝盛开的桃花,粉里透红,桃花相互簇拥,每一片花瓣都那么柔软。
是离月放的吧。除了她,还有谁敢随便动他殿里的东西。
只是,望着那桃花,他竟是出神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一边一朵的桃花,笑得天真无邪。
桃花……
“阿玉……”一声低喃,渐渐在空旷无人的四海归一殿内消散。
“太师父你醒了?”女孩脆生生的声音,第一次在这四海归一殿内传入耳中。
而且,距离他极近,不出两丈。可他只顾着手头的东西,甚至那枝桃花,却还没有察觉她的存在。
车瑕已经来了许久,一直悄悄地,不敢打扰。
这不是他第一次距太师父这么近,却是她第一次距离四海归一殿这么近。
不久之前,天刚刚泛白。
车瑕到达四海归一殿下时,目光渐渐上移。
一级一级的汉白玉石阶上,飘浮着袅袅云气,提起裙角一级级小心地走上去时,就好像漫步云间。
石阶边有清池相伴。池水从山峰上的五龙潭引下,终年不结冰,腾起层层雾霭。
这样的神仙住的地方,却住着太师父那样不似神仙、更胜神仙的人。
却不想走到殿内时,看到的是一手支着额头、正在沉沉熟睡的太师父。
早晨的清风吹动,他长长的衣裾微微飘荡,如屋外正飞舞着的小雪。
墨黑的睫毛低垂,落下迷人的阴影。风抚过他润白如玉的容颜,将这一丝不似人间的美带到清池上,荡出细细涟漪。
似乎,风也将这一丝美带到了她的心底,划出一道如水般的清晰的波痕。
他的脸,那样清秀、那样干净,却无形之中震慑天下,好似一幅世间并不存在的锦绣江山图——没有这样一幅江山图,能够涵盖他的容貌与魄力。
他的确不像是神仙,而像是一位顷刻之间就能板荡天下的帝王。
之前,她还没有机会能够这样安静而仔细地看他,即便有,也没有留下多大的印象。
他于她,就如一盏浓茶,初尝苦涩,进而无味,最终沁人心脾、难以自拔。
她竟然也按捺不住走过去,缓缓走向那如冷月一般的坐影。
正如那天他醉酒的夜晚,她朝着树下的他一步步走去,从模糊的身影,到清晰的面容,仿佛能一步步走进他的心里。
她的太师父,这位高天孤月一般的男子,不过是静静地坐在案前,便已如一颗璀璨的夜明珠;若他此时能一笑,亦可使得仙人退避、九天生灭。
走得进了,她望着他半低下的好看的脸颊,却停下了脚步,一时舍不得上前,舍不得去破坏这样如画一般的美好。
也不知道这样静静地看了多久。
最终,恰恰等到她确认他一时不会醒来,准备伸手去摸一摸的时候,那双睫毛微微一动,露出漆黑如夜的瞳孔。
然后,她就完全被无视,并且看着恒夜顾着自己手头的东西变换表情。
虽然变化不大,可当她看到他对着空白的信纸皱眉,又对着旁边的桃花枝淡淡一笑,然后最终陷入神游状态的时候,她实在是忍不住要笑出声了。
——原来太师父一个人的时候,也和他喝酒之后一样,有这么可爱!
于是,为了避免失礼,她才先行提醒了句:“太师父你醒了?”
她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收得无影无踪,腰板挺得笔直。
恒夜终于注意到他,眼底飘过一丝波澜,手指轻敲着案桌:“你来这很久了?”
“嗯……”车瑕点点头,又不住地摇头,“没有没有,我刚刚到!”
恒夜这才想起昨晚曾说今日要亲自教她法术。
他早已料到她会过不了法术这一关。毕竟——是谢远之教出来的徒弟。他不想门下再出一个一听法术二字就避之千里的弟子。
他定神看向她:“星蕴是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师父你看——”
车瑕并指为诀,灵力流转,在空中再次幻出那幅会动的星蕴图,而后消散。
恒夜猛然握住桌上的笔,仿佛是看见了令他憎恶至极的东西,连目光再度落在车瑕身上时,都锐如尖刀、利若鹰隼。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连他的呼吸,都骤然急促起来;相反,周围的气息,似乎骤然凝固。
竟然——!
车瑕被他的目光吓得差些跌倒,惊惧不已。
太师父怎么会突然这么生气?会不会因为星蕴不好,不想教她法术了?
她连忙扑身跪下,一个劲地磕头:“求太师父不要嫌弃我!就算星蕴不好,我、我也可以努力学法术,我想要救人的……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努力、会变得比师父还优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见她如此,恒夜暗暗咬牙,忙收去那样的目光,变回之前的平淡:“你起来。这星蕴……其实不错,正适合仙术道法。”
“真的吗?”车瑕犹是不信地抬起头。那他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
恒夜起身,到她面前:“真的。”
未等她反应,一只大手已经伸过来,轻轻握住她小小的手,向上一提,将她扶起。
他的手很白皙、很温暖,就好像师父的手一样。她隐隐有一丝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好想一直牵着他的手,让他带着自己走,走很远很远,永远都不要放开。
似乎……是和瑾哥哥站在一起、拉着瑾哥哥的手时,一样的感觉。
只是,他手上某些地方有厚厚的茧子,像是时常握剑所致。还有,几条淡淡的刀口——
若她没有记错,瑾哥哥的手上也有这样的茧子和相似的刀口!
如果只是因为握剑,这样的人世间多了去了;可这样的刀口留下的疤痕,怎么会这么相似?
好像有什么事情,一直摸不透……
不容她多想,恒夜已收回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对刚才失态的安慰。
“这个指环,能够帮助聚敛灵气。”
说着,他另一只手伸出,摊开。
手心里,躺着一个黑色发亮的指环,灵力四溢,流光溢彩。
车瑕兴奋地将其接过,把玩一会,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指环竟然散出一道白光,而后慢慢融化,最终和无名指融在一起,只留下了一圈黑色的花纹痕迹。
恒夜解释道:“这灵物与你融为一体,才能发挥功效,日后再难取出。”
“谢谢太师父!”她高兴地笑起来。
“随我出去吧,你的星蕴是水属性,正好,外面有五龙潭引下来的水。”
……
恒夜不过一拂袖,这些遮挡视野的白气水雾便湮没消逝,一级级往下的石阶清清楚楚。石阶最底层,两旁便是两洼清池,清澈见底,水波粼粼。
这清池在太华山这样终年严寒的地方,竟也不结冰,终年活水,只消看一眼便让车瑕心情大好。
只可惜水中没有鱼,依旧是死气沉沉的。
恒夜小心地牵着车瑕,慢慢走到清池前。
车瑕蹲下去,用手去搅弄清池中的水。这水并不凉,反而有些温热,让她惊讶无比。
“太师父,这个水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为什么没有鱼啊?”她还是疑惑地仰头看他。
恒夜耐心道:“水至清则无鱼。这水太过清澈,自然就没有鱼了。”
“哦……”
这么温和的水,要被她用来练习法术,想想都觉得很舒服。
恒夜只手微扬,清池中的一些水便化作细流,顺着他的手势落入池边一个小小的银盆子里。
“先从这些水练起。”
说着,他再一扬手,车瑕的面前便凭空出现了一些飘浮的金色的字,而后狠狠撞进她的脑中。
“这是五灵法诀,初学者必须掌握最基本的五灵之术,然后才能专修水属性法术。”
这些字车瑕认得的,前几天在书上见过,不过由于某大仙“悉心的教导”,她至今没弄明白。
看到她那殷切又无助的眼神,恒夜心头一软:“……我给你演示一遍‘水咒’。”
以他的灵力,只需拂袖便能施展水咒,可为了教她,他竟然规规矩矩地双手抱灵,清池中的水有一束飞出,在空中翻搅,而后随着他默念了咒诀,手往前一挥,那水波搅动得更加猛烈,最终形成一股细流,又飞入清池之中,竟然给水面荡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溅出的水都沾湿了车瑕的裙角。
这已是很清楚了,比某大仙的动作规矩清楚得多。
“好厉害!”
恒夜难得心情愉悦:“你试试。”
车瑕一下子兴奋起来,学着他的模样先聚敛灵力,银盆里的水果然悠悠飘了起来。
将全身精力贯注到法术上,看着那水波开始像太师父刚才演示的那样搅动,她便念出了五灵咒诀:“"水之润下,无孔不入;火之炎上,无物不焚;雷之肃敛,无坚不摧;风之肆拂,无阻不透;土之养化,无物不融——!”
灵力注入空中的水波,可那水波竟然反方向旋转,愈来愈散,等到她想收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哗——”
空中的水像天女散花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开,又如雨点一般淋了下来。
车瑕赶紧用袖子挡住去躲避,可并没有湿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她悄悄地睁开眼去,呆了——
本来好端端站在自己旁边的太师父,依旧是“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不仅头发衣服湿了个透,满身的水珠也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