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瑕往半空中看去——
那是个如幽灵一般、悬浮在高空的人。
一袭如火如荼的红裳,身后是苍茫的天空与白雪,赫然凌于正午日光之下,日光好似全数汇聚在他身上,红衣如火,好似将要燃烧漫天的雪。
那狂暴如猛兽的风似乎以他为中心,披散的长发被吹得飞散,火红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逆光而浮,脸显得阴冷而可怖,却看得清,那张完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斜飞入鬓的长眉、略带邪意的凤目、殷红紧抿的薄唇,一缕长发偏生从额边落下,优雅地斩断了这张如画如妖的容颜。
他的目光,邪恶而嘲讽,却又有几分沉痛的悲哀。
白雪纷飞,红裳浓烈。
他的双手之下,横悬了一把流光溢彩的红木古琴。那古琴乍一看圣洁无比,却呈现出奇异的暗红色,连弦上也闪动着暗红色的光泽。
唇角一勾,手按弦上,又是一波音浪呼出。
恒夜本人没有动,而是那把洁白色长剑脱手飞出,在空中结成剑阵,将音浪堪堪接下,灰烟四散。
一招刚过,长剑自行回到剑鞘。
空中那红衣妖人,也没有再动弦。两人久久相视,如故人相隔千年再见。
“时隔数十年再见,看来你这个篡位来的掌门,坐得可真是稳当。”红衣妖人率先开口,语气慵懒。
恒夜冷笑:“有栖师弟谬赞。”
师师师师师弟?!
车瑕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没听错?太师父竟然喊那个妖人——师弟!
恒夜微眯双眸:“我道为何我太华山的伏羲琴会在妖界,原来是在师弟你手中。”
有栖看了一眼手下的古琴,神色复杂:“师兄当年篡夺师尊之位,我离开太华山时,便顺带将伏羲琴带了出来,带回母亲家乡。”
恒夜倒吸了一口凉气,藏在袖中的手隐隐攥紧:“里蜀山妖界……你,很好。”
“我也觉得这真是极好~”有栖长眉一挑,“以我半妖之身,能拜入太华山修仙,全是师尊一心庇护。师兄也知,我是半妖,绝然不可能与你争夺掌门之位,那么——”他面色一凝,周遭暗红妖气浮动,“师兄欺师灭祖,委实天理不容!”
车瑕一怔一怔地听着他们的交谈,浑身不住地发抖,悄悄躲到了离月身后去。
欺师灭祖吗……
太师父篡位的事,她也听过一些,也觉得太师父确实可能做出这种事,只是模模糊糊,并不影响她对太师父的印象。可现在她知道,原来他真的是……欺师灭祖。
恒夜拂袖:“那么师弟你将伏羲琴妖化、亵渎神器,难道就天理可容?”
“妖又如何?如今仙门争利、人界战乱,师尊又被师兄所杀,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半妖小怪物的好~起码,你师弟可是出息,凭伏羲琴之力位居里蜀山妖界之主,这可比寄人篱下、被人鄙视、又要时时面对弑师仇人美妙得多!”
“师弟今日前来,是想取我这弑师罪人的性命?”恒夜握紧长剑。
“师弟我自知敌不过你,只不过……”有栖神秘一笑,带着邪恶的危险,“琼华宫的那位,在师兄你当上掌门之前就颇为受你疼爱。师弟我今日很有雅兴,已将他请去里蜀山做客品茗——”
“咣当”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寂静的无边的怒意,让人窒息,迅速荡开。
狂风卷动白袍,如同控诉和嘶吼;恒夜的眼瞪得极大,那种悄无声息的恨,丝毫不亚于有栖对他的目光,仿佛要化作利刃,将面前人的胸口穿透千百次!
有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等见到恒夜目眦尽裂,眼中盛着的满是怒意和杀气,如修罗地狱中的凶神恶煞,他更是冷笑出声:“师兄,三日后,里蜀山恭候,务必一人前来;否则——你如何对待师尊,我便要如何对待你的爱徒!”
狂风一卷,人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无踪迹,连一丝风也没有剩下。
恒夜怔怔地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离月默默站在他身后,不知该说什么。
寂静的恨,比任何话语都要浓烈,比任何痛楚都要锤入心骨。
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凄厉的怒吼,城为之厄,天为之崩。
而她身后,那个小小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
车瑕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回琼华宫的。
在听到那样一个消息的时候,她已五识凌乱,四肢不觉,只是心中还顶着一丝希望,一个信念。
那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路上跌倒了不知道多少次,更不知路还有多远,她只是本着自己的信念,望着山崖上高高耸立的琼华宫,跑着、跑着……
最终,跌跌撞撞地走进了琼华宫。
空无一人。
静得可怕,整座宫室像是死了一般。
她找遍了每一处地方,都没有看到那个棕色的人影,都没有她的师父……
哪怕是把她忘了都好,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来?
看着空空荡荡的宫室,心中有一个角落陡然空了,就和这宫室一样空白。
师父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那个会对她温柔一笑的师父、将她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师父、在最危险的时候却只顾着她安危的师父……就这么,在他人的一句话里,悄无声息地从这里消失了。
她想呼喊,空张着嘴,却喊不出一句话来,仿佛喉咙已哑。
不对,师父一定还在这的,他只是记忆错乱、走丢了……他一定没有被抓走!
愣愣怔怔地走进书房,这里还是没有半个人影——
不,有一个!
玄煌横躺在书架边,脸色惨白,手里还握着剑,衣衫破烂,身上几处伤口血流如注。
车瑕一惊,赶紧扑了上去摇晃着:“大仙!大仙!”
没有反应。
她心下微微一凉,试手去探他的鼻息,发觉还有微弱的呼吸时,松了一口气。
人命关天,她忙一手聚出自己本就不多的灵气,注入玄煌身体保护心脉,直到听到许多人的脚步声,有许多人的身影走了进来。
玄煌被他师父带回了生灭厅疗伤。
两个时辰后,他就活蹦乱跳地来了琼华宫
桓檀真人精通蛊术,将重伤的人迅速治愈并不奇怪,可似乎也不至于治愈得这么快吧,他竟然两个时辰就活蹦乱跳了?
两人相对坐在椅上。
玄煌一面安慰,一面给车瑕带来了一些消息——
恒夜明日便要去里蜀山,一个人。
之前谢远之还在太华山的事知晓的人不多,而且顾及谢远之的安全,他只能只身前往。
这一去,显然是受制于人,虽太华山有神器其五,可这些神器怎可能带去,被妖盯上极为麻烦;况且对方伏羲琴已炼化为妖物,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车瑕听着他的话,看着空荡荡的琼华宫,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她已经哭过了,现在脸上尽是未干的泪水。
师父、太师父,会出事吗?
她抽噎了几声,定神才问:“那个……里蜀山妖界很厉害吗?为什么说太师父会凶多吉少……”
玄煌语重心长道:“里蜀山妖界上连蜀山派和地脉,下连神魔之井,听说那里的妖多多少少有些魔化,现在又有了伏羲琴,因此那是最强的妖界,只是为了平衡那里的地脉,才从未与蜀山派发生冲突。甚至整座太华山,都不是这个妖界的对手。”
车瑕惊住,豁然起身:“那太师父去,岂不是极其危险?!”
忆及那个叫有栖的妖人之言,是想报弑师之仇。太师父以前做过什么她不管,她只知道如今师父被他所挟持,太师父明知道这是圈套,又必须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玄煌忙将她按下来:“你别着急。长离尊上那是什么人啊,他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一定能有万全之策的!”他忽然住了话,仔细闻了闻,皱起眉,“奇怪,你今天身上怎么有股很怪的气息?”
他又下意识地凑得近了些,努力辨认这是什么气息。
“喂……”车瑕的声音有些颤抖。
“真的是很奇怪的味道……”
“我说你能不能——”
“好像是魔气,可又不太像……”
“死大仙……”
“你别动,让我认一下——哎呦!”
手上猛受刺痛,玄煌不禁喊出了声,低头一看,竟是车瑕尖锐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狠力一掐,毫不留情,掐出了深深红印。
他刚要破口大骂,可话语还未到喉咙,就已被生生咽了下去。
彼此的呼吸扑打在彼此的面颊上,不知不觉中,两人脸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这时又四目相对,各起波澜,脸颊逐渐染上红霞一片。
仿佛周遭起了一层暖暖的烟霭,让车瑕平平觉得双脸烧红。
似乎从未如此近地与他相对过一次。不同于太师父的冰冷、师父的温润,这个和她年纪相去不远的人,平日里大大咧咧,这时眼中却多出一丝明亮,男孩该有的羞涩尽显脸上,微微张着嘴唇,却再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忘了情况,只是看着眼前这张面对了不少时日的女孩的脸,抿了抿唇。忽觉喉咙有些干,不过她的双唇看上去很是莹透,想必是极其解渴的,真想去吮吸一番……
——等等,他在想什么?
猛然醒觉,才发觉自己的脸近得几乎都要和车瑕的脸贴上了!
“对、对不起!”他赶紧坐回去,将脸死死地埋下来,“我太失礼了!”
车瑕吸了吸鼻子,故意把椅子挪得远了些,一脸警惕。
玄煌硬着头皮道:“可你身上确实隐隐约约有股魔气,我记得前些天还没有的,这怎么回事?”
“魔……气?”
车瑕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边震悚,而是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了一番,恍然开窍,抓起他的手臂就往外拽:“你会御剑,我们现在就去里蜀山!现在就走!”
“什么?你不要命了?”玄煌拂开她的手,正色道,“我刚刚都说了里蜀山是最厉害的妖界,要是被发现,我们俩肯定死无葬身之地!就算你想救你师父,也得掂量清楚情况。”
车瑕叉起腰道:“你不是说我身上有魔气吗?里蜀山妖界的妖也有魔气,这样魔气就能掩盖我们本来的气息,我们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了……”
“可你身上的魔气是怎么来的?我觉得肯定不是你自己的,前几天还没有,今天去了一趟长离尊上那就染了回来,真是奇怪……”
“先别管怎么来的,带我去里蜀山,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