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
四海归一殿内,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依旧明如白昼。竟还点了平神静心的檀香,袅袅相绕。
一抹白衣立于案桌旁,淡漠而深沉。手中拄地而立的洁白色长剑上,居然多挂了一条玉珠剑穗,穗子随着清风而动,反而让他显得飘渺入仙了些许。
蓝衣白衫的清雅女子缓缓步上石阶,步入殿中,像以前几十年中的无数次一样,俯身半跪行礼。蹲下身时,裙摆在地面铺开,如一朵盛开的茉莉。
恒夜长叹了一声。给她说过不下十次了,她还是这般多礼。
他也不扶,只是垂下的手微微抬起。离月亦是会意,站起身来。
他终于看向她,开口:“那些人,打算多久动手杀我?”
离月默了片刻,还是回答:“就是这几日,确切的我也不清楚。”
“哦,能知道这些,你也是辛苦,”恒夜背过身去,摇了摇手,“你下去吧,早些休息。”
只是,身后迟迟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周围寂静无比,连风吹动剑穗的叮铃脆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离月轻声道:“那些人是前任掌门的旧部,被安置去镇守千妖锁本就颇有怨言,我觉得……还是早些拿下为好,以免后患。”
恒夜冷笑,长袖一拂:“是恨我篡夺掌门之位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这些废人也没有废人的样子,若我不给他们个废到彻底的机会,这仙门中的绝对威信从何而来?”
“可是他们有详细准备,势必要将你一击击毙。万一你——”
恒夜踱了几步,猛然间回身,指尖微动,一道凛冽的寒光闪过,手中突然飞出一把匕刃,拖着笔直的白芒,深深钉入四海归一殿的门扇。
杀伐决断,毫无预兆。
雕纹巍峨庄严的门扇,仿佛是刹那间被打破了平静,变得脆弱不堪。
“有了威信,才有得到一切的资本。”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得出奇,反而怖然,“若我只是将那些人擒了,谈何立威?我就是要让天下仙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恒夜,才是这太华山的掌门。”
离月怔住一瞬,轻叹:“我明白了。”
多少年来,她都相伴在他身畔,看他从入太华山,到位列长老、到聚敛人心、到篡夺掌门之位,直到现在。
许久之前,她从未想到,他是如此城府深沉、步步为营、杀伐决断之人。
因为他,她才从一个凡人得到仙灵,延寿数百年。
可她根本不想要这些。她想要的,不过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地,自己跟不上他的脚步;渐渐地,最初的他再也回不去。
不过,至少现在,她还在他身旁,不离不弃,这就足够了。
甚至,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足够。
她上前一步,作揖:“弟子斗胆问一句……师尊此时立威,是否是为了丹霞派的崆峒印?”
恒夜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开来,微笑:“到丹霞派遭受天谴覆灭之时,我取走崆峒印自是顺理成章,更不会打草惊蛇。”他转而问,“你为何不再问我,收集十方神器究竟是要做什么?”
离月抬目,望着那张熟悉却又气势可怕到陌生的脸,仿佛任何威胁都无法撼动他半分,纵是微笑,也令人心颤。本应飘逸的白色长袍,着于他身,仿佛比黑夜更加沉重。
是很美,却无人敢去亵渎。
她也笑了笑:“我去年曾问过你一次,收集十方神器,是为了什么。你可还记得,那时你如何回答的?”
恒夜一怔,缓缓合上眼:“我那时说……许多人的性命,都指望着它们去救。哪怕令我双手沾满罪孽,也在所不惜。”
哪怕那是一条布满尸山血海的不能回头的路,他都要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离月定神看了一眼他手中洁白色长剑上的剑穗,颔首:“既如此,我何必问。”
微风拂过,撩动她的长睫,长睫之下的眸,隐约有些发亮。
恒夜笑意自嘲:“哪怕你也要成为罪人,也不闻不问?”
“这是你的立场,而我站的——”她走到他身边,与他的眼深深凝睇,“也是你的立场。”
“立场?”恒夜喃喃。
立场,这一个小小的词,就注定了,他这一生只能当个恶人。
万千思绪,也敌不过这样的相随——她只愿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
这么多年来,她对他是什么,他如何不知?
朝夕相伴,细水长流,情不知所起。
月光斜斜抛洒,为相伴而立的两人的身影镀上白辉,隐隐约约,淡淡柔光笼罩了周身。
男子身影深沉,却在月光的映照下有了几分仙意。
女子身形纤弱,却固执地守在希望守着的人身边,至死不渝。
好像他们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
恒夜恍惚中想起了什么:“似乎,谢远之的弟子,近日在苦习术法?”
离月又恢复了一贯的谦卑语气:“嗯。谢远之法力本就不强,如今还丧失殆尽,是桓师弟的徒弟玄煌在教她。”
恒夜嘴角一勾,似是嘲弄:“他?能教出个什么名堂。明日早晨让车瑕到四海归一殿来,既然是他的弟子,我也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毕竟,她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还记得在庆功宴上,她说出一席杂乱无章的骂话时,他已是失神了。
尘封许久的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敢说敢骂的小女孩,甚至比她还小。那是他终一生,都不敢贸然撕开的伤疤。
握住洁白色长剑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
旭日东升,仙鹤起舞。金黄色的阳光仿佛给世间每一处洒下金辉,连琼华宫中也被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照成了金色。
安静的琼华宫,在这个安静的早晨,一点都不安静。
如果不是有弟子亲自来跑腿,车瑕还完全不信,居然会有这等好事。
连早早就来了琼华宫陪伴她的玄煌,也对着那个已经离去的传信弟子的身影,愣得说不出话来。
“太师父他、他要亲自教我法术?!”车瑕依旧觉得难以置信,伸手紧紧抓住玄煌的手臂。
玄煌虽觉手臂发痛,没喊,只是咬牙道:“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长离尊上可是连师父和两位师伯都不亲手教的啊!想必小丫头你的法术会突飞猛进了!”
车瑕霎时红了脸:“怎么可能,总要一步步学嘛……”
“你别管一步还是几步,赶紧地,去四海归一殿啊!”
虽然他觉得亲手把她推出去是挺落寞的,可总不能误了她学法术不是?
车瑕连连点头,嘱咐了几句让他照顾一下师父,便是头也不回地几乎一路飞奔下了山崖,直奔四海归一殿去。
这么急,倒不是因为思念太师父什么的,她才不会去思念他;而是这两天,在某大仙的指导下,除了化蕴,她法术学不出一点进展,更何况那化蕴似乎还是瑾哥哥帮忙的。尽管没见到人,只听到笛声,她也知道那是瑾哥哥。
太师父虽然印象不好,不过一定比某大仙靠谱就够了!
……
一个回忆,一个场景,像梦一样隐约迷茫。
那是个位于炙火之上的地方,天空呈现出奇异的赤红色。如同血染就的苍天,笼罩了整个大地。
终年奇旱,寸草不生。
早已死去的枯木下,倚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双丫髻上簪着两朵小小的花。她的双手捂着眼睛,嘴角荡漾着笑意,俏皮可爱,天真无邪。
“哥哥,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呀,还不许阿玉看……”小女孩笑嘻嘻地问道,忍不住从指缝中瞧了瞧,又飞快合上。
从枯木后缓缓走出一个男孩,身上的曲裾像雪一般白,或许是由于常年干旱,脸色显得病态苍白一些。
他拢了拢袖中藏的东西,静悄悄地走到小女孩身边:“肯定是好东西啊,阿玉数三声,睁开眼,哥哥就给你看。”
“嗯,听哥哥的!”小女孩抿了抿唇,认认真真地念,“一、二、三!”
睁开眼,那双眼圆溜溜的,好像黑水晶一般清澈,望着小男孩手中的东西——
那是两朵粉红色的桃花,刚刚绽放,无比,水灵灵的。
小女孩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小手将两朵花接过,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咧开嘴笑了起来。
“好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这是什么花啊?”
小男孩坐在她身边,笑着解释:“这是桃花,本来只有人界才有的,我用了很多灵力,才在枝头养活了两朵,”他小心翼翼地将桃花拿过,比在小女孩的双丫髻上,“阿玉戴上了一定很漂亮,等阿玉以后长大了,一定是我们天弑族最漂亮的小公主!”
小女孩霎时脸色涨红,小手又去抓他的手:“哥哥快拿下来,羞死了!”
只是她还没抓到,两朵花就已经从小男孩手中鬼使神差般地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男孩拍拍手,在小女孩面前就浮现出一个镜子:“阿玉快看,大美女哦~”
看着镜中好像也因为那两朵桃花而变得更漂亮的自己,小女孩忙捂着自己已经红扑扑的双颊:“哥哥真好……可这么漂亮的花,真的只有人界才有吗?”
小男孩殷勤的眸光黯淡了一些,又很快亮起:“听说人界的气候不像我们这,气候很好,春天桃花能开满园子,延绵数十里,等我长大以后会了越行之术,我就带你去看满园子的桃花。”
说着,他张开双臂上下摇动,好像眼前真的是满园桃花一样。
小女孩皱起眉头:“可是神魔之井的封印很厉害啊,现在还没有人能穿过神魔之井。可以的话,我们天弑族就不用在这里受干旱之苦了……”说着,露出些许难过的神色。
“你放心,再厉害我都会穿过它!”小男孩昂起头来,“我一定会带你去看人界的桃花的。到时候,我们天弑族都不用受这干旱之苦,我一定会改变这些现状!”
小小的男孩立下誓言一般举起手,神色严肃不已。
小小的女孩开心地笑着点点头:“嗯,我信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