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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君莫思归(三)

溯沚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一片寂静。但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在自己的厢房里。

连昏迷前的疼痛都觉不到,身体都虚软麻木得不似自己的。

略略歪过头,似乎有光影在眼前晃动,然后站住。她眨了眨眼,才发现是夏侯惠兰,只是看不清表情。

溯沚木然,仰面看着她。

虚弱的双手勉强用起一丝力气,慢慢抚摸到自己的小腹。那里已是平坦的,什么都没有。如遭一道雷击,心连痛也没有了,只是空得出奇,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有期的孩子呢?”她的喉咙早已哑得不成样,双眼也有些空洞。

可她只看见夏侯惠兰打了个寒噤,哽了哽,什么话都没说。

她用手臂撑住身子,扶着墙壁,才勉强自己坐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只有身边的夏侯惠兰,没有一个别人,更不说一个孩子。

将被衾和枕头翻开,揉成一团,扔到别处。可是床榻上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也没有孩子。

她又问了一次:“我的孩子呢?他是不是很调皮,他到哪去了?我怎么看不到……”

夏侯惠兰顿了顿,柔声道:“你要节哀……”

溯沚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翻身便滚下了床榻,摔得浑身生疼,骨头都要散了一般。凌乱的长发披在身后、挡在耳边,人跪在地上,用尽全力似的在往前爬着……

夏侯惠兰忙蹲下身,将她搀扶站起。

溯沚站着摇摆不稳,却忽然间死死抓住面前人的衣袖:“我的孩子、你把我的孩子藏到哪去了?他为什么不出来?”

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夏侯惠兰如何忍心说出实情,只是将她好好抱在怀里,希望这样能有一丝无用的安慰。

溯沚使劲摇着头,一把将她推开,摇摇晃晃地在这不大屋里乱逛,翻箱倒柜,药碗砸在地上,窗帘扯下来,书本掀了一地。

“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娘亲在这,娘亲会保护好你,娘亲不会让你受伤的,你出来……快点出来……”

她东跌西撞,夏侯惠兰实在看不下去,紧紧揽过她的肩膀,低下头道:“那个孩子……他回去了,他去找他爹爹了。”

“他去找他爹爹了?”溯沚呆呆地重复着,有些疯傻,“他在有期那……是不是?”

夏侯惠兰哽咽而缓慢地点了点头:“是,他爹爹会照顾好他,你别担心。”

溯沚嘴角渐渐上扬,痴傻一般格格笑起来,笑声却悲怆无比,绝望而浓烈,听者闻之竟比哭还难受,痛得深入了肌里与骨髓。

她双手胡乱抓起自己的袖袂,好像这样就是捧着抱着护着自己的孩子;痴笑着四顾周围,看到夏侯惠兰难过的神情,她更是笑得张狂。

“有期没有死,我刚才还看到他了,他没有死……”她踉跄着退步,一直退到门边,“一定是有期,孩子一定在他那,我去找他,我也要看我们的孩子……”

“溯沚!”

夏侯惠兰来不及拦她,她已经打开房门,癫狂地跑了出去。

竟然是夜晚。一路上太华观的仙光溯沚仿佛都看不到,周围都是漆黑一片一般,连星辰月亮都被阴翳笼罩。

身后夏侯惠兰一面追赶、一面呼喊,她仿佛也听不到,只是顺着自己的内心,一直跑着走着,跑得累了,跌在地上摔倒了,她又尽全力爬起来……

她不知自己是用怎样的毅力,才跑到冰室里的。

见证一切的长明灯还在燃烧,似乎没有被任何外物打扰。之前的血迹,也已被结成了冰。

冰棺里空空如也,没有有期,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在这发生过一样。

没有风,却极冷。

周遭的寒意如一片片细细的薄刃,不动声色的一刀刀割开心口,四肢僵硬不已,连骨髓都快被寒意浸得结了冰。

她失了魂一般走进去。

有什么红色的东西散碎一地。那东西没有发光,却在这一片冰窟中尤为明显。

溯沚顾不得疲惫,慌忙快步跑过去,将地上的那些东西捡起来。

火灵玉碎成了几片,再也不会有暖人的灵力,冰冷得和这冰室一样。

她紧紧将碎裂的火灵玉攥在手心里,越抓越紧,越来越害怕……

她坐在地上蜷缩起来,将自己死死抱作一团,想要这样去抵御外面的寒冷,可这样反而越来越冷,浑身颤抖。

不在,他们都不在了。

就好像一场梦,梦里有一路上互相扶持的美好旅途,有许许多多路上遇到的朋友,有一段相互信任和美满的爱情,有一个即将成真的家庭……

曾经也失去了很多,却在有期的庇护下觉察不到……

只在瞬间,在她完全没有准备、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时候,这个梦被打破,消失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剩下,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个她坚持活下去的唯一依托,她唯一可以凭靠的人……

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夏侯惠兰来了,却无所动作,还是把自己抱成一团,害怕每一个接近的人会夺走她仅存的一切。

夏侯惠兰一见她这样便心疼不已,上前蹲下,轻抚着她的头发:“你别忍着,想喊想哭就哭,哭出声来会好受一些。”

见她还是无所反应,夏侯惠兰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空空的冰棺。

虽不知有期的身体去了哪里,也不知为何溯沚会因为受伤而失去孩子,可现在,她还来不及去管这件事。

“哭吧……但记住,一定要振作,他们不希望你这样下去。”

干涸的眼终于又泛起泪光,闭上眼想不让它们流下,却根本止不住,泪如泉涌,化作一粒粒串成链般的鲛珠,落了满身。鲛珠的光泽好似月华,又奇冷无比,围绕着她,和她一起呜咽不止。

只是她身体虚弱,没有力气喊出声来,她很想喊,喊师姐、师父,喊孩子回来、有期回来,不要走,不要就这么离开,不要把她一个人扔下……

夏侯惠兰抱着她,由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低声哭泣,流泪不止,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鲛珠零落满地,如同黯淡的星辰。

溯沚没有亲人,她现在可以依靠的人也只有夏侯惠兰了。

她以后会像亲姐姐一样待这个无助的孩子,让溯沚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她不过是个可怜的普通人,她没有犯过任何错,她不应该这样失去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溯沚渐渐哭得没有力气,冰室却忽然闯进个惊恐万分的太华弟子,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

“夏侯长老,泣心剑在送往蜀山派的途中被人夺走了!”

这样一个消息,令沉浸于悲伤的两个人霎时间震惊不已!

夏侯惠兰放开溯沚,豁然而起:“你说……泣心剑?”

那弟子颔首。

夏侯惠兰气得双手颤抖:“是谁?谁这么胆大包天?!”

那弟子汗出如浆:“是、是个穿红衣服的妖人,浑身魔气,好像还有神力,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是之前躺在这里的那个人!”他叫了一声,指着冰棺瑟瑟发抖。

夏侯惠兰猛地回身,看了一眼空的冰棺,又凝视着蜷坐在冰棺边的溯沚。

“是师姐……师姐干的……”溯沚抬起脸,抹去满脸泪水,摇曳不稳地从地上站起来。

“是子湄?她不是已经——”

溯沚忍住心头的悲切:“她没有死,死的不是她,是焦冥人偶。有期是她口中合适的宿体,她附在有期身上,我亲眼看到了。”她抽噎了一声,“我的身子往后面缩,她不肯放过我,聚灵一下子打在我肚子上,孩子就掉下来了,到处都是血,好疼……”

“别怕,我在这陪你,都过去了……”

夏侯惠兰一向温婉,此时却怒意横生,恨不得找到那个藏匿在不知何处的子湄,将她千刀万剐。手臂上的女娲纹印闪烁而生,比任何一次都明显。

“找!不必向远之长老通报,派出所有弟子,立刻去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泣心剑落在子湄手中,这世上将再无一人可同她匹敌,她就可以肆意妄为,不知道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那弟子道了声“是”,刚要离去,却听到溯沚喑哑的声音:“不用去找……我知道师姐和有期在哪里。”

夏侯惠兰惊异:“你怎会知道?”

“我去过那里,那里有师姐最深刻、最不能忘怀的记忆。要是其他地方都找不到,那她就一定在那个地方,我了解她经历过什么……”

溯沚说话很是平淡,淡得出奇,好像一切都已看透了一般。

“是在哪?”夏侯惠兰忙追问,“你说出来,我倾尽太华观上下全力,也会斩除这妖孽,帮你报仇雪恨。”

溯沚摇了摇头,哀求道:“青衿姐姐,能不能借我一些灵力?”

夏侯惠兰怔了一瞬,恍然大悟:“你要自己一个人去?”

见她点头,夏侯惠兰又气又恼:“不可能!你现在刚刚小产,正是体虚,连路都走不稳,子湄又身怀神力,你怎么可能打得过她?”她握住面前人的双手,“听姐姐的,这件事交给我,我不会让你的孩子含冤而死。”

溯沚没有对她做出答复,屈身想要跪下,被她一把拉起:“你做什么?”

“求姐姐……渡给我一些灵力,我去劝我师姐回头是岸!”

这样的请求,她自己都觉得无比可笑。

回头是岸?

师姐还可能回头?即便她回头,自己的丧子之痛,还容得下她的‘回头是岸’?归根究底,自己的一切痛苦,的确大多是师姐一步步造就的。多少天前,她竟然还梦想着师姐能够回头,如今想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夏侯惠兰端详着她已如死水的眼眸,抬手拭去泪痕,轻声道:“她会杀了你。更何况她附身的是你的有期,你又如何面对得了?”

“正因为是有期,我才不能不去!我不能容忍他已经离开了还被人利用,有期也更不希望自己已经死了,身体被人利用来涂炭生灵……”

溯沚抓着她的双臂,泪水再次流下:“还有师姐,她以前是那么好的人,可现在……她夺走了我的孩子,夺走笙商、夺走先生,夺走有期,夺走那么多人……”

“如果有期真的已经走了,他一定不愿意被师姐占据了身体。他说过的,等他死了,他想要想要骨灰归于天地,散于世间,去看很多美丽的风景,指引着我一起去走、去看……”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泪水却依然无法遏制,每每触动心头的那个人,就如将胸腔撕裂那般疼痛。

以为生离死别只是痛苦,却没想到绝望和苦痛之外,还有一个更加令人痛苦的、自己根本就不想要的所谓的成长和成熟。

夏侯惠兰很想一口回绝,可看到她明珠半垂的模样、听到她的话语,心中狠狠揪痛,一句回绝的话都说不出。

“别哭,我知道,我明白,”夏侯惠兰忙托住她的脸,轻声安慰,“可……你真的不怕吗?”

溯沚咬咬牙:“那是师姐,也是有期啊。”

她从来都是在别人的庇护之下,一路安稳无阻,现在,没有人会来庇护她,她更应该坚强起来,自己去面对和自己有关的一切。

她不能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必须学会长大。

哪怕即将兵刃相向而面对的,是有期……

夏侯惠兰盯着她的眼看了片刻,叹息一声:“好……你跟我来四海归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