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沚如同槁木,颓然坐在冰棺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一整天。
声音早已哭骂得沙哑,她也知道自己很累、很困,可她不想离开半步,也不敢去看一看冰棺里宛然如生的熟悉面容。每看一眼,便心如刀绞一般。
想死,但不能死,她还有他的孩子。
生离死别在身边上演了那么多,她以为那只是单纯地让人痛苦,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落在自己身上,比想象的更加浓烈和苦痛。
冰室里总是暗的,到了晚上,冰冷的云气光影迷离,满室柔光,恍如梦境。
不知几时,夏侯惠兰轻轻走进冰室,她才仰起脸来,慌忙拭去泪花。
“青衿姐姐……”
夏侯惠兰看到她这般失魂落魄,心下更是难过:“对不起。这不仅仅是逆天阵,也和命盘有关,我和驳骨……救不了他。”
溯沚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我早该料到会有这天的……”
她别过头去,跪伏在冰棺前,指尖从有期的脸颊抚过。
嘴上说得很是轻巧,心底到底痛楚几分,又有谁能知晓。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夏侯惠兰欲言又止,垂目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你还有他的孩子,不能这样下去,随我出去吃点东西吧。”
“青衿姐姐,你先出去吧。我在这陪一会有期,就一小会,不会有影响的。”话中隐藏不住消沉悲伤。
“……那好,为了他,你也要振作起来。”
轻轻的脚步声离去。
冰室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这张脸,这个人……曾经有那么多温和的笑容,曾经陪伴了她那么久,曾经被她认为是理所当然在自己身边……
他突然间就永远沉睡了,就好像一点留恋都没有。以前那抹温润浅笑,如今想看一看,也不过是梦影奢望。
“能不能不要走,回来好不好?”
从一开始的痛骂,到现在,她成了哀求,哀求上天,不要夺走她身边最重要的人的性命。
哪怕是回来一小会,多陪我片刻也好。
求你,不要走。
我们还要去苗疆,看最美的夏螟虫。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无意中抬目,竟发现冰室的门口多了一星冰蓝色的萤光,光芒渐渐变得明亮,周围云开雾散,如蓝天倒入清潭。
她止住泪,揉了揉眼,疑心自己看错了,可那一星萤光确实是在那里。萤光渺渺冥冥,飞向空中,又瞬间闪至她的面前。
溯沚好奇,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时,那萤光已躲了开,居然投向她身后冰棺中的有期,没入身体,光华大盛。她颇为惊讶,睁大了眼睛,凝望着尚无生气的有期。
睫毛竟然微微动了一下!
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抓住他的双臂,将还是无力的他扶坐起来:“有期!?”
“有期”抬手,手掌中聚出蓝黑色的光芒。
“有期,你——啊!”
眼前划过一道寒光,胸口猛受重击,心口灼烂般地疼痛,瞬间振动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迅速席卷了身心,腥味自口中泛出,隐隐还听到了什么硬物碎裂的声音。
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狠力一把撂开,重重摔在地上,口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不仅是胸口,还有四肢,甚至腹部,甚至心。
她用双臂半撑起身体,尽量护住已发痛的肚子,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有……期?”
阴风猖獗,“有期”背对着她,早已站直身子,红色的衣袍随风而舞,冰蓝色和黑煞的气息同时迅速在脚底集聚,脚底凌空而起,烘起阵阵魔气;长发脱簪而散,倾泻下来,飘逸而动,反而妖异。
“果然是完美的宿体,魔力与神力的融合毫无阻碍……”熟悉的声音,透着陌生的阴谲幽森,“原来这就是父王最强的力量,殷商复国,天地变幻,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有期”缓缓转过身来,身周魔气和神力交错更甚。
眉间多了一点妖异似火的红印,过去如星夜般的漆色明眸,此时此刻竟变作通透血红;过去的温柔浅笑,此时此刻是唇角轻勾的冷笑;过去身周落笔成画的墨灵,此时此刻成了阴煞魔气、冰蓝寒意!
溯沚仰头怔住,难以置信。
“有期”悠悠飘近,俯身捏起溯沚的下颚,颇为享受地欣赏着她痛苦而惊愕的表情,冷笑变为嘲笑:“师妹,要不是你衣祍中的东西,恐怕你此时此刻已不在人世了吧?”
溯沚动了动身子,衣祍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火灵玉已碎成数截,原本的暖意也不复存在。她空空地张着口,双手颤抖着将碎掉的火灵玉捧到手心里,几乎握不住。
到底,他又保护了她一次。
她恍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前人:“你是……师姐?!”
“师妹果然是聪明,有几分长进,”附身有期的子湄腾身而起,凌于半空,红衣翻飞,“还要多谢师妹舍命施展逆天阵,尽管被打断,不过这具身体以前魂体不稳的缺陷也勉强被逆天之力补上,师姐我不胜感激啊。”
“师姐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溯沚还是不信,软在地上,连连挪退。
“是啊。你们的无念真人杀了我模样的焦冥,我当时可就在旁边看着。他当真是——”子湄微微蹙眉,“手起剑落,毫不留情。”
溯沚只觉头脑很是沉重,腹部的疼痛也愈发剧烈起来,逐渐变得撕心裂肺,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蚕食她的意识。
面前的分明就是有期,怎么会是师姐?
那是有期的脸,就算过了千年万年,被时光碾成了灰,因沧海桑田的变幻而不复存在,她也依旧会记得,那是有期,只是她的有期而已!
可那些不属于有期的魔气,只有师姐才有的冰蓝色气息、凛然杀意,还有手掌中逐渐凝聚的冰蓝色光华,蓝光剧烈似神灵的光纪寒图,一次次告诉她,那不是她的有期,根本就不是!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子湄只是笑:“既然你是将死之人,那我不妨让你死个明白——你身上有我过去的一魂一魄,本来最合适的宿体应当是你,是他自己找死,与你易骨,才弄成现在这个局面。不过,如今他身死,这宿体我倒好控制了许多。”
溯沚扶住自己的额头,一手按在地上,艰难地说道:“你要干什么……你要用有期的身体去干什么?”
“你觉得呢?”熟悉的声音变得轻佻。
视线,越来越昏暗,逐渐已经看不清有期的身影……
浑身都被利刃穿透一般剧痛,意识好像也越来越远去……
隐隐约约中,看到那个红衣翩跹的身影落地,走近了她,手中再度聚出耀眼的光芒,俯下身来。
不要过来……她在心中一遍遍呐喊。她从来没有这样畏惧过自己的师姐,一点点一寸寸地往后缩,手无意中碰到身边的地面,竟然是粘稠的感,是血。
是谁的血?怎么会有血?
不知为何,子湄手中的灵力光芒忽然黯淡了许多,连她控制的有期的右手也顿时僵住,似乎在努力将那灵力收回。
她心中顿时一阵慌乱,加大了灵力,将右手这片刻的失神覆盖。本来对准了溯沚心口的灵力下移,到了腹部。
她收回了冷笑,转为漠然和杀意:“今天我心情很好,并不屑于这就杀了你。不过,作为第一个见到我附身祝有期的人,你总要为此付出点代价才是。”
溯沚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死亡的阴影和面前的人一起笼罩而下。
子湄牢牢抓起她的衣襟。
“不要……”她试着哀求。
“别担心,有那些人在,你死不了。”
伴着桀桀的笑声,模糊的眼前忽然闪来一道蓝光,狠击在她的腹部。
模糊中,溯沚甚至看到自己凸滚的小腹,在被法术击中的瞬间,似乎还轻轻蠕动了一下。
一道热流,伴随着钻心的绞痛,箭一般地从身下喷出。
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凄厉地在冰室中回旋!
疯狂的坠疼占据了溯沚的全部意识,那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疼痛,像是一把把利刃从心口来回穿插,又一刀斩在自己的腹部;痛觉蔓延至身体各处,如一只大手要将她生生捏碎……
凭着唯一的一点清醒,她捂住自己的肚子,又是一阵钻心剧痛,让她发出更为绝望的惨叫……
浓郁的血腥味四处弥漫,刺入鼻中,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扼得她不能呼吸……
眼前的一切瞬间归于无尽黑暗,魂魄也仿佛被生生割裂,簌簌震落,分散在周围各处,四处游走,找不到归处……
清醒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感觉到自己被放了下来,倒在血泊。
碎裂的火灵玉,凌乱地散在地上。
分不清眼前的是泪是血,只是迷茫之中,好像看到了一对年轻的男女一起坐在床头。
女子靠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小心翼翼地拥着她,生怕稍一使力,就伤了她一般。
他们一起望着窗外,天色澄明,山河纯净。
像一幅画,一切都那么美好。
“有期,你觉得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还有好几个月才出生,而且不知道是男孩女孩,我怎么取名?”
“我知道,他老是踢我,一定是个男孩。”
“那不一定,我倒想要个女孩。可以长得和你一样美。”
“我们要带他一起去闯荡江湖么?”
“嗯。这个孩子,不能像我这般弱,要多学点仙术武术……”
仿佛见到了那个孩童,笑容璀璨,在她身边嬉戏,轻轻唤着她,娘亲……
——娘亲,爹爹是个大骗子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是不是把青鸟放出去,爹爹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梦里,都是有期温和的笑容,都是孩子一声声的呼唤,娘亲、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