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沚过去的厢房又打扫了出来,她也照旧在太华观养胎。
为了稍稍稳定轩明的情绪,有期这一日并没有守在她身边。正因为无人,她才请来了夏侯惠兰。
她展开那卷记载有逆天阵的竹简,问:“青衿姐姐,是不是用泣心剑就可以施展逆天阵?”
夏侯惠兰震惊:“你还没放弃这个想法?”
溯沚微笑,手不自觉得拧住竹简:“他不说,但我不能坐视他消失……”她垂下眸,神思杳远,“你看他那么喜欢逞强,又老是骗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都不告诉我。我不想要他因为救我易骨而消失,是我害他的……等我能拿到泣心剑,我一定要救他。”
“可你现在有孩子,那是他的孩子。比起他自己,他应该是更不希望你出事。”夏侯惠兰劝道。
这些,她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没有有期,她现在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他代替了她去承受许多本来应该她承受的东西,他将她视作至宝,他在师父面前说,要护她一世安宁、一生和乐。
甚至因为她,他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可正是因为她欠了有期太多,她才不想让他去承受自己本该有的命运!
但这个孩子……
溯沚垂下手,抚过小腹。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轻轻叹道,“有期很重视这个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夏侯惠兰执起她的手,道:“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贸然逆天行事为好。他易骨本就是逆天之为,你要是还用那个阵法,不知道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不说,便是他不希望你为她豁出性命。”
“我知道,可我不能没有他了……以前在祖洲的三年,对我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夏侯惠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来了,不要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拿过那竹简,“把这个给我吧,让他看见,不免麻烦。”
有期推门而入,见到夏侯惠兰,礼节性地一笑。
夏侯惠兰也没有多说,福了福身,将竹简侧藏在袖中,离去了。
有期缓步走近,如一贯地轻松温润,看了眼榻边案上的一碗苦药:“怎么了?快哭出来一样,是不是觉得夏侯姑娘给你配的安胎药太苦?”
溯沚赶紧用手指拭了拭眼角,整理形容:“是有点,不过没关系,我会喝的。” 害怕自己被他看出什么来,她忙转移话题,“那个,冰块脸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难过?”
有期面露踌躇之色:“他……”
溯沚觉着不对:“到底怎么了?他不会看不开吧?是不是真的去全天下找流玉的转世?”
他的眉头越发凝起:“不是……方才修仙各门派派出使者来太华观,召开大会,打算三日后反攻增城。因泣心剑只认轩明兄为剑主,他必须要去,并且他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有期扶着溯沚,到床榻边坐下。
“他真的要杀师姐么?”溯沚心下一揪。
一路走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去的师姐,就像亲姐姐一样好,现在变成这样,只是走不出执念而已,应该会有能让师姐回头的办法的。
她不希望任何人死。
“你难道至今还觉得,子湄能够回头?”有期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恨意毫不掩饰。
“我……不确定。”溯沚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而且、而且师姐她对冰块脸太过分了……”
三番五次地伤害轩明,这次更是害死了流玉,她的师姐其实早就变了。
变得六亲不认、嗜血成性、狂乱入魔。
不论师父以前伤她有多深,那都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师父也不在人世。为什么师姐就是放不下,还一定要把这样的痛苦转嫁给别人?
这样的师姐,还能再回头吗?
有期望向敞开的窗棂:“她在想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原谅她。”
有期不会原谅师姐,她很明白、很理解……
可她自己呢?
“有期,我不太方便……你一定要劝冰块脸,有泣心剑,如果可以,尽量不要杀了师姐,她是我师姐,总有个人能够劝服她,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近乎哀求的目光,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心痛。
这么久了,所有人都恨透了子湄,连轩明兄都恨之入骨,只有她,依旧惦记着那个人的好。纵然一切都回不到最初,她也不希望毁掉她曾经最信任的人。
有期颔首:“好。但如果她还是执迷不悟,我也无能为力了。”
她也点点头,靠上他的肩膀;他伸手拥住她,小心翼翼地,生怕稍一使力,就伤了她一般。
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仙神,没有各种各样的责任,没有大起大落的爱恨纠葛。其他人的事情,他们太渺小,无力去涉及。只想珍惜每一天依偎在一起的时光,哪怕只有一小刻,也足以用一生去铭记。
“有期,你觉得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还有好几个月才出生,而且不知道是男孩女孩,我怎么取名?”
“我知道,他老是踢我,一定是个男孩。”
“那不一定,我倒想要个女孩。可以长得和你一样美。”
“我们要带他一起去闯荡江湖么?”
“嗯。这个孩子,不能像我这般弱,要多学点仙术武术……”
窗外天色澄明,山河纯净。
这是旅途的最后一站,等到仙门攻下增城后,如果可以,只要可以……就能去实现他们曾经说过很多次的愿望——
我不要前世,不求来生,只求此时此刻与君相伴,走遍天下。
……
五百年前祸乱苍生的泣心剑,如今成了众望所归。
泣心剑天成,这把剑却并不是全是魔剑,也无半分凶煞之气。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仙门中唯一知道的是,太华观无念真人,虽只是年轻的地仙,却拥有不凡的修为;虽不是地仙中修为最好,却是泣心剑唯一认定的剑主。
但同时,无念真人和妖女的暧昧也不知经谁之口传了出去,甚至有人不知从哪翻出了过去增城师兄妹的关系,唏嘘亦有之,添油加醋亦有之,风言风语,到处都是。即便现在众仙门为了一个目标勉强同心合力,也还是有不少人持观望态度,等着看太华观如何处理此事。
合力是真,同心是假。反击的时候到了,谁不想多立功勋,受各仙门万人景仰?
屏退了所有外人,太华观大殿中,只有谢远之、桓檀、轩明三人而已。
轩明望着殿外清澈的天空,泣心剑拄在地上,脸色似乎比这把剑还要苍白。
很少有人能够经历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之后,还能振作起来,平静面对,他也不过是强忍罢了。
谢远之站在他身侧,道:“如果你还是不忍,不如解了泣心剑的剑主封印,交给我们吧。”
轩明右手将剑柄略握紧了些,没有看他。
桓檀也道:“我曾和她相处,那妖女确实对你有情,或许你出面是不太好。”
轩明转过身,淡淡道:“我知道,外面在传我的事。若我此时抽身而退,无论是谁使用泣心剑,他们都会说太华观处事优柔寡断,以后以此发难。”
“发难?这种事还少么?”桓檀冷笑,“自师尊五百年前掀起人界风雨,洞开神魔之井,险些让魔界攻占人界,我太华观就一向受人嘲弄,连琢玉术也被视为邪法。这种身外之物,有什么值得可惜。”
轩明摇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使太华观蒙羞。二位待我极好,我至少也要报答二位恩情才是。”
他说得很对,要是这次真是靠太华观力挽狂澜,就能一次性洗清五百年前的罪孽,太华观也可以新面目立于仙门之中,再不会遭人鄙夷。
谢远之皱眉道:“那……明要亲自去?”
“我要一个人,亲自动手,”轩明说得极为平淡,“一是为天下苍生,二是为报仇雪恨。”
“纵使有泣心剑,那妖女身负神魔双力,你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万一泣心剑连她的身都近不了,还如何斩杀?”
“若我一人无法成事,被她所害,泣心剑的剑主封印自然会解,到时你再替我也不迟。”
“你——”谢远之一惊,对上他寂然坚定的眸,随后只得叹息,“罢了,我已记下,你放心就是。”
“多谢长老成全。”
轩明背过身去,依旧望着那一片天。
读不懂他。
像轩明这般,而立之年就已修成仙身的人很难找出第二个。别人只看到他持有泣心剑的威风,却无人看到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这个所谓受人敬仰的位置。
师门被毁、师尊被害,连唯一的徒儿都已死去。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
曾记否,昔有增城弟子轩明,翩翩白衣,剑势流星,为师为友为红颜,一掷生死可相轻;今唯太华观无念真人,魔剑在手,绝世风华,孤冷孑然,茕茕而立,泣心斩断未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