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求书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气息奄奄,却始终伸着两个指头,怎么也不肯断气。那模样,仿佛这两个指头承载着他最后的执念,像两根坚韧的琴弦,紧紧绷着他的一口气。几个侄儿和一众家人围在床边,乱哄哄地猜测着,场面就像炸开了锅。有的说他是放心不下两个人,有的说他是惦记着两件事,还有的说他是操心两处田地,各种说法五花八门,纷纷不一。可不管大家怎么猜,严监生只是不停地摇头,否定着这些答案。

就在众人抓耳挠腮、毫无头绪的时候,赵氏费力地分开人群,快步走上前,语气笃定地说道:“爷,只有我最懂你的心思。你是瞧见那灯盏里点着两茎灯草,心里犯嘀咕,怕浪费了灯油。我现在就去挑掉一茎。”说完,她麻溜地走过去,挑掉了一茎灯草。神奇的是,众人再看严监生时,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缓缓把手垂下,转眼间就没了气息。合家大小见状,顿时哭声一片,如同一首悲痛的交响曲,大家开始忙着准备入殓,将灵柩停放在第三层中堂内。

第二天一大早,严家就派了几个家人小厮,像一群忙碌的小蜜蜂,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带着合族的人赶来吊孝,严家留他们吃了酒饭,又给每人发了孝布,大家这才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负责扯银炉,他们得知消息后,也一起凑了份祭礼,前来吊唁。僧人们挂起长长的幡旗,开始念经超度,那声音仿佛能穿透阴阳两界,道士们也在一旁做法,为严监生的亡魂祈福。赵氏带着小儿子,从早到晚都在灵柩前举哀,哭声凄凄惨惨,让人听了心碎。伙计、仆从、丫环、奶妈,每个人都戴着孝,整个严府内部一片素白,仿佛被一层哀伤的白雪所覆盖。

眼看着头七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王德、王仁参加科举回来了,他们一同前来吊孝,严家留他们住了一天才让他们离开。又过了三四天,严大老官(严贡生)也从省里参加科举回来了。他的几个儿子都在这边的丧堂里。严贡生刚卸下行囊,正和妻子坐着,准备打水洗脸,这时,只见二房里的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和一个毡包,急匆匆地走进来,说道:“二奶奶向大老爹问好,知道大老爹回家了,因为还在热孝期间,不方便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些银子,是二爷临终前特意交代的,送给大老爹留个纪念。还请大老爹过去一趟。”

严贡生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只见是两套崭新的缎子衣服,像刚从绸缎庄里拿出来的宝贝,还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二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顿时满心欢喜,脸上笑开了花,就像一朵盛开的大菊花。他赶忙转身,向妻子要了八分银子作为赏封,递给奶妈,说道:“回去告诉二奶奶,多谢她,我马上就过去。”打发走奶妈和小厮后,严贡生小心翼翼地把衣裳和银子收好,又详细地询问妻子,得知儿子们也都得到了赵氏的一些馈赠,而这些是单独留给他这个大老官的。问完后,他换上孝巾,系上一条白布的腰绖,快步朝那边走去。到了灵柩前,他干嚎了几声“老二”,那声音就像破锣一样,难听极了,然后假惺惺地磕了两个头。

赵氏穿着一身厚重的孝服,走出来拜谢,又让儿子给伯伯磕头,边哭边说:“我们的命好苦啊!他爹半路上就丢下我们走了,以后全靠大爷给我们做主了!”严贡生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说道:“二奶奶,人的寿命都是天定的。我老二已经归天了,你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慢慢把他拉扯大,过好以后的日子,别太着急上火。”赵氏又谢了他,把他请到书房,摆上饭菜,还请了二位舅爷来作陪。

不一会儿,舅爷到了,大家相互作揖后坐下。王德开口说道:“令弟平日里身体那么健壮,怎么突然一病就起不来了呢?我们作为至亲,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实在是太让人痛心了!”严贡生立刻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地说道:“岂止是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兄弟一场,临危时我也没能见他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参加科场考试,那可是朝廷的大典,我为朝廷办事,就算顾不上私亲,也觉得问心无愧。”王德接着问:“大先生在省城,大概有大半年了吧?”严贡生一听,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正是。因为前任学台周老师举荐了我的优行,又帮我考出了贡生。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做过应天巢县的官,所以我去省里拜访他。没想到我们一见如故,他就留我住了几个月,还非要和我结亲,再三把他的二女儿许配给我的二儿子。”王仁好奇地问:“在省城就住在他家吗?”严贡生摇了摇头,说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做过县令,是汤知县的世侄。我们是在汤知县衙门里一起吃酒时认识的,后来就往来密切了。这门亲事,还是静斋先生做的媒呢。”王仁又问:“是不是那年和一位姓范的孝廉一起来的那位张静斋?”严贡生连忙点头:“正是。”王仁给哥哥递了个眼色,小声说道:“大哥,你还记得就是他惹出回子闹事那一番事的吧?”王德听了,嘴角微微上扬,冷笑了一声。

这时,酒菜摆上了桌,大家边吃边聊。王德问道:“今年汤知县没被聘为考官吗?”王仁抢着回答:“大哥,你还不知道吧?因为汤知县上次做考官时,取中的都是些老掉牙、不合时宜的文章,所以这次没被聘请。今年的十几位考官,都是年轻的进士,专门喜欢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听了,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道:“这可不对。有才气也得有章法,要是不按照题目要求,乱写些花里胡哨的热闹话,那能算有才气吗?就像我这周老师,那可是眼光独到,取在一等前列的,都是有真才实学、深谙章法的老手,今年中举的,肯定还在这几个人当中。”严贡生说这话,是因为他和他兄弟两个在周老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二人听了这话,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谈论考校的事了。

酒席快结束的时候,话题又转到了前几天的那场官司上。王德说道:“汤知县当时可真是动怒了,多亏令弟看得开,把事情平息下来了。”严贡生一听,脸色一沉,大声说道:“这是我亡弟没本事。要是我在家,和汤知县一说,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刁民的腿都打断!一个乡绅人家,怎么能任由百姓这么放肆!”王仁皱了皱眉头,劝道:“凡事还是厚道些好。”严贡生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个熟透了又烂掉一半的苹果。大家又互相劝了几杯酒。这时,奶妈抱着孩子出来,说道:“奶奶让我问大老爹,二爷什么时候开丧?又不知道今年的风水朝向是否有利,能不能葬在祖茔里,还是要另外找地?劳烦大老爹费心,和二位舅爷商量商量。”严贡生满不在乎地说:“你回去告诉奶奶,我在家也待不了多久,就要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就托付给二位舅爷了。要是祖茔不能葬,就得另找地,等我回来再斟酌。”说完,他假惺惺地客套了几句,起身告辞。二位舅爷也随后散去。

几天时间转瞬即逝,严大老爹(严贡生)果真带着二儿子前往省城。赵氏留在家里掌管大小事务,家中钱财堆积如山,粮食多得都快烂在仓库里,仆人成群结队,牛马也排列成行,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富足安逸,如同置身于梦幻般的富贵乡。然而,命运却好似故意捉弄人,老天爷就像被蒙蔽了双眼,丝毫不眷顾这位善良的人。赵氏的孩子突然出起了天花,发了一天高烧,医生来看过后,面色凝重地说这是个危险的病症,药里用上了犀角、黄连等名贵药材,可孩子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痘疹无法灌浆。这可把赵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神拜佛、许愿还愿,可一切都无济于事。到了第七天,那个原本白白胖胖、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像一颗突然陨落的星星,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赵氏这次的悲痛欲绝,可比不上当初哭王氏,甚至也比不上哭严监生,她哭得肝肠寸断,到最后连眼泪都流干了,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被这无尽的悲伤榨干。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才将孩子的后事料理完毕。之后,她叫家人把两位舅爷请来商量,打算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为继承人。二位舅爷听了,面露难色,犹豫着说:“这件事,我们可做不了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必须得他自已心甘情愿才行,我们怎么能强行做主呢?” 赵氏一听,着急地说道:“哥哥,你妹夫留下了这几两银子的家业,如今正主儿没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了依靠,这立嗣的事情可是刻不容缓啊。谁知道他伯伯什么时候回来?隔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后,还怕我不会疼爱他、教导他吗?他伯娘要是听到这个话,只怕高兴得恨不得马上双手把孩子送过来,就算他伯伯回来,也说不出什么。你们做舅舅的,怎么就做不得主呢?” 王德思索片刻后说:“也罢,我们过去替你说一说吧。” 王仁却立刻摇头反对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人怎么能做主呢?如今姑奶奶要是急得厉害,我们兄弟俩只好一起写封信,让这里的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把大先生请回来商议。” 王德点头赞同:“这话最好,等大先生回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王仁摇着头,似笑非笑地说:“大哥,这话也得再看看情况,不过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赵氏听了他们的话,心里有些迷茫,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依照他们说的,写了一封信,派家人来富连夜前往省城去接大老爹。

来富抵达省城后,打听得知大老爹住在高底街。他来到寓所门口,只见四个戴着红黑帽子的人,手里挥舞着鞭子,像四个威风凛凛的门神一样站在门口,来富被吓得一哆嗦,一时间竟不敢进去。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见跟着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着自已进去。只见敞厅中间摆放着一乘华丽的彩轿,彩轿旁边竖着一把遮阳伞,遮阳伞上贴着 “即补县正堂” 几个大字,十分显眼。四斗子进去通报后,大老爹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脚蹬粉底皂靴,一副官老爷的派头。来富赶忙上前磕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过信看了看,说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喜事将近,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来富退到厨房,看到厨子正在那里忙碌地准备酒席。新人的房间在楼上,来富远远望去,只见里面布置得红红绿绿,十分喜庆,可他却不敢贸然上去。

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也不见一个吹手的影子。二相公头戴崭新的方巾,身披大红花,在屋里急得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鹿,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问吹手怎么还不来。大老爹在厅上急得暴跳如雷,大声叫嚷,让四斗子快去催吹鼓手。四斗子无奈地解释道:“今天是个好日子,给八钱银子一班的吹手都请不动,老爷只给了他们二钱四分成色不足的银子,还扣了二分的戥头,又让张府去压着他们来。他们不知道今天答应了几家的活儿,这个时候怎么能来呢?” 大老爹一听,怒发冲冠,骂道:“放狗屁!快给我去!来晚了,连你一起揍!” 四斗子气鼓鼓地嘟着嘴,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嘀咕:“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都不给人吃,偏偏还这么多臭讲究!” 说完,便离开了。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不仅吹手没来,连四斗子也不见踪影。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人催促得更急了。厅上的客人见状,纷纷说道:“也不必等吹手了,吉时已到,先去迎亲吧。” 于是,众人抬起掌扇,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人在前面开道,来富跟在轿子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周家。周家的敞厅十分宽敞,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可天井里却还是昏暗无光。这里又没有吹吹打打的热闹场面,只有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人,在黑暗的天井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着,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让人听了直皱眉头。来富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便叫他们别再吆喝了。周家里面有人传话出来:“代我们向严老爷问好,有吹打的就发轿,没有吹打的就不发轿。” 正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四斗子带着两个吹手匆匆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可那演奏出来的声音就像锯木头一样,完全不成曲调,周围听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周家折腾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办法,只好把新人的轿子发了出来。新人进门的过程,就不再一一细说了。

过了十天,严贡生叫来富和四斗子去雇了两只高要的船。船家是高要县本地人,两只大船,租金十二两银子,双方立下契约,到高要后再付银子。一只船乘坐新郎、新娘,另一只船由严贡生自已乘坐。严贡生精心挑选了一个吉日,告别亲家,还借了一副写着 “巢县正堂” 的金字牌,一副写着 “肃静”“回避” 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雇了一班吹手,一路上敲锣打鼓,撑着伞,热热闹闹地上了船。船家见这阵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那天,船快到高要县了,也就剩下二三十里路。严贡生坐在船上,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嘴里直犯恶心,吐出了许多清痰。来富和四斗子赶忙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可他还是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严贡生有气无力地喊道:“不好!不好!” 催促四斗子赶紧去烧一壶开水来。四斗子赶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严贡生一声接着一声地痛苦呻吟。四斗子急忙和船家烧了开水,端进船舱。严贡生用钥匙打开箱子,取出一包云片糕,大概有十多片。他一片一片地剥开,吃了几片,又揉了揉肚子,紧接着放了两个响亮的大屁,神奇的是,他的病竟一下子就好了。剩下的几片云片糕,他随手放在后鹅口板上,之后半天也没去查看。掌舵的驾长是个嘴馋的人,他左手握着舵,右手偷偷地把云片糕一片一片地拈起来,像偷吃腥的猫一样,迅速地塞进嘴里。严贡生却装作没看见。

没过多久,船稳稳地停靠在了码头。严贡生立马扯着嗓子叫来富,催他赶紧去雇两乘轿子,又忙着指挥众人把执事摆得整整齐齐,先将二相公和新娘风风光光地送回了家。随后,他又指使码头上的人把箱笼、自已的行李一股脑儿全搬上了岸。忙完这些,船家、水手们都围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讨要喜钱。

严贡生不紧不慢地转身走进船舱,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像是在寻找什么宝贝,随后扯着嗓子问四斗子:“我的药去哪儿了?” 四斗子一脸茫然,挠挠头说:“哪有什么药啊?” 严贡生一听,急得跳脚,大声说道:“刚才我吃的不是药吗?明明就放在船板上的!” 这时,掌舵的小心翼翼地插话道:“您说的莫不是刚才船板上的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您吃剩下不要的,我就斗胆吃了。” 严贡生一听,顿时暴跳如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吼道:“你吃的可是好便宜的云片糕!你知道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吗?” 掌舵的被吓得一哆嗦,小声嘟囔道:“云片糕不就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嘛,能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严贡生气得脸都紫了,破口大骂:“放你的狗屁!我平日里就有晕病,花了几百两银子才配了这一料药,里面有人参,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时带回来的;还有黄连,是周老爷在四川做官时带回来的!你这个没见识的奴才,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不知道其中的珍贵!说的倒轻巧,还以为是普通的云片糕?就刚才那几片,别说值几十两银子,简直就是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全被你这个贼吃到肚子里去了!关键是我以后再发晕病,拿什么药来医?你这个奴才,可把我害惨了!” 说完,他指使四斗子打开拜匣,写帖子,恶狠狠地说:“把这个奴才送到汤老爷衙门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说!” 掌舵的一听,吓得脸色惨白,连忙陪着笑脸解释:“小的刚才吃的时候只觉得甜甜的,真不知道是药,还以为就是普通的云片糕。” 严贡生哪肯罢休,大声呵斥:“还敢说是云片糕!你再提云片糕,我先打你几个嘴巴!”

说话间,帖子已经写好,严贡生一把递给四斗子。四斗子赶忙跑上岸,那些搬行李的人赶忙帮船家阻拦。两只船上的船家都慌了神,纷纷围过来求情:“严老爷,是他不对,不该错吃了您的药。可他就是个穷苦人,就算把船卖了,也赔不起您这几十两银子啊。要是送到县里,他哪里受得了?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饶过他这一回吧。” 严贡生却越听越气,暴躁得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这时,几个搬行李的脚夫走上船,对着掌舵的一顿数落:“这事本来就是你们船上人的不对,刚才要是不那么着急地向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早就上轿走了,也不会查到这药的事儿。现在你们自已知道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会倒贴给你们不成?” 众人一听,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掌舵的按在地上,让他磕了好几个响头。严贡生见好就收,装作大度地说:“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我又赶着办喜事,暂且放过这个奴才,以后再和他慢慢算账!我就不信他还能飞上天去!” 骂完,他便大摇大摆地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船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去。

严贡生回到家,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领着儿子和媳妇去拜家堂,随后又急急忙忙地让人去请奶奶一起来接受拜礼。他的妻子正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搬这个,一会儿挪那个,屋里乱得像个杂货铺。严贡生走进来,不耐烦地问:“你瞎忙什么呢?” 他妻子一听,停下手中的活儿,没好气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小得可怜吗?总共就这一间上房,媳妇刚进门,又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你不把这房子让给她住?” 严贡生听了,呸了一声,不屑地说:“呸!我早就计划好了,还用得着你瞎操心!二房那边高房大厦的,难道不好住?” 他妻子一听,满脸疑惑地问:“他有房子,凭什么给你的儿子住?” 严贡生挺直了腰杆,理直气壮地说:“他二房没有儿子,难道不要立嗣吗?” 他妻子还是不依不饶:“这可不行,他要继我们家第五个呢。” 严贡生一听,火冒三丈,大声吼道:“这能由他说了算吗?他算什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和他有什么相干?” 他妻子被他这一番话弄得一头雾水,正不知所措时,只见赵氏派人过来说:“二奶奶听说大老爷回家了,有请大老爷过去说话,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

严贡生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见到王德、王仁,他立马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起来,说了好一阵,才把几个管事的家人叫过来,颐指气使地吩咐道:“把正宅打扫干净,明天二相公和二娘就过来住。” 赵氏听到这话,心里犯起了嘀咕,赶忙请来舅爷,焦急地说:“哥哥,大爷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媳妇过来,自然该住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这样才好早晚照顾,怎么反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呢?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却住在厢房,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王仁连忙安慰道:“你先别慌,且听他怎么说,总会有个商量的办法。” 说完,便走了出去。大家又闲聊了几句,喝了一杯茶。这时,王家的小厮跑过来说:“同学朋友等着开作文会呢。” 于是,二位舅爷便起身告辞了。

严贡生把舅爷送走后,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到跟前,一脸严肃地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天就过来承继了,他可是你们的新主人,以后都得小心伺候着。赵新娘没有儿女,二相公只当她是父妾,她也没理由还占着正屋。你们吩咐媳妇子把群屋打扫出两间,把她的东西搬过去,腾出正屋来给二相公歇宿。大家都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她‘新娘’,她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天,二娘来了,得让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再过去作揖。咱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可一丝一毫都差错不得。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整理清楚,先送给我仔细看过,好交给二相公查点。可别像二老爹在世的时候,让小老婆当家,任由你们这些奴才蒙混作弊!以后要是发现有一点欺瞒隐匿,我就把你们这些奴才,每人打三十大板,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讨你们吞掉的工本饭米!”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严贡生这才满意地到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得了大老爹严贡生的指示,便一窝蜂地跑来催促赵氏搬房。她们心里虽然忌惮赵氏平日里的威风,可严贡生的命令又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上。刚一开口,就被赵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气势就像暴风雨来临,吓得众人噤若寒蝉。但她们又不能就这么回去交差,平日里就嫌赵氏总是端着架子,作威作福,这会儿更是一股脑儿把不满都激发出来了。于是,她们仗着人多,竟还在房里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哪敢违抗啊?他到底是正经主子。要是他真动了气,我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这话一出口,可把赵氏给惹毛了。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就像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哭了一会儿,又开始破口大骂,骂累了接着哭,就这么哭哭骂骂,足足闹腾了一整夜,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宣泄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赵氏坐着一乘轿子,火急火燎地赶到县门口。恰好汤知县正在坐早堂,她便不顾一切地喊起冤来。知县让她补进状词,第二天批文发了下来:“仰族亲处复。” 意思是让家族亲戚们商议后回复。

赵氏为了这事,赶忙备了几桌酒席,把相关人等都请到家里来。族长严振先,是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里就最怕严大老官严贡生。如今虽然坐在这儿,却只是战战兢兢地说:“我虽说身为族长,可这事儿还是得以亲房为主。老爷既然批了让我们处理回复,我也只能拿这话回老爷。” 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在那儿就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像两尊泥塑木雕,从头到尾都不发表一点意见,仿佛置身事外。

开米店的赵老二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在这种场合根本上不了台面。他们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严贡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大喝一声,吓得他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两人心里也暗自盘算着:“姑奶奶平日里就只敬重王家哥儿两个,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我们又何必今天为了她去得罪严老大呢?这不是‘老虎头上扑苍蝇’,自讨苦吃嘛。还不如当个好好先生,少惹麻烦。”

赵氏在屏风后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看到众人都不说话,她实在忍不住了,自已隔着屏风向严贡生请教,一边哭诉着这些从前的往事,一边数落严贡生的不是。她数说着又哭起来,哭累了接着数说,捶胸顿足,哭声和骂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片。严贡生听着,心里的不耐烦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越烧越旺,终于忍不住发作道:“像这样的泼妇,一看就是小家子出身!我们堂堂乡绅人家,哪有这样没规矩的!别惹恼了我的性子,不然揪着你的头发狠狠地打一顿,马上叫媒人来把你领走,嫁出去算了!”

赵氏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哭喊得越发大声,那声音仿佛能冲破云霄,震得半天云里都能听见。她气得要冲出来揪严贡生,撕扯他,幸好被几个家人媳妇拼命拉住了。众人见事情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也赶忙把严贡生拉了回去。这场闹剧这才暂时收场,大家各自散去。

第二天,众人商议着写回复呈文。王德、王仁推脱道:“我们身为学宫之人,一片纸都不能进入公门。” 说什么也不肯在呈文上列名。严振先没办法,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复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赵氏本是妾被扶正,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据严贡生说,这与律例不合,他不肯让儿子认赵氏做母亲,这也有他的说法。一切就等太老爷您来裁决了。”

汤知县本也是妾生的儿子,看到这份复呈后,不禁感叹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太爱多管闲事了!” 于是批了一段很长的批语,表明:“赵氏既然已经被扶正,就不应再被一直当作妾。如果严贡生不愿意将儿子给赵氏承继,那就听任赵氏自行挑选,立贤立爱都是可以的。”

严贡生看到这个批语,顿时火冒三丈,那头上的怒火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直冲天际,仿佛都能冒出十几丈高。他哪肯善罢甘休,随即写了呈文到府里去告状。府尊也有妾室,看了之后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小题大做,便批示:“仰高要县查案。” 知县再次查看案件,批了个 “如详缴”,意思是同意按原来的申报办理。

严贡生这下更着急了,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急得团团转。他一不做二不休,跑到省里,向按察司告状。可按察司批道:“这点小事,去府县控告处理就行。” 严贡生这下没了办法,却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心想:“周学道是亲家一族,我赶到京里,求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一定要把名分争个明白!”

只因他这一去,引出了后续的故事: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也不知道严贡生告状能不能得到准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