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些回民因为汤知县把老师傅枷死了,顿时群情激愤,闹得沸反盈天,将县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声声都喊着要揪出张静斋来,把他打死。汤知县得知此事,吓得脸色惨白,犹如惊弓之鸟,赶忙在衙门里仔细追问事情的缘由,这才知道是门子走漏了消息。汤知县心中暗自叫苦,思忖道:“我就算再没本事,好歹也是这一县之主,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可要是真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那可就麻烦大了,根本没法收场。当务之急,得赶紧想办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他心急如焚,赶忙召唤了几个心腹衙役进来商议对策。
幸好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灵机一动,先偷偷溜到城外,找来了绳子,像吊货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张静斋和范进从城墙上系了出去。两人落地后,匆忙换上蓝布衣服,戴上草帽,穿上草鞋,那模样就像丧家之犬,又似漏网之鱼,慌不择路,连夜沿着一条小路,马不停蹄地赶回省城去了。
这边,学师和典史赶忙出来安抚民众,说了一大堆好话,就像给怒火中烧的人们浇了一盆冷水,那些回民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人群也慢慢散去。汤知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写成了一份禀帖,上报给按察司。按察司收到禀帖后,立刻发下文书,传汤知县前去问话。汤知县见到按察司,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摘下纱帽,像捣蒜似的不停地磕头。
按察司一脸严肃,说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做得也太鲁莽了些。不过是枷责就罢了,怎么能把牛肉堆在枷上呢?这成什么刑法了?但这种刁蛮之风可不能助长。我这里肯定得抓几个带头的,依法严惩。你先回衙门去办事,以后凡事都要多斟酌斟酌,可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 汤知县听了,又连连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的不对。承蒙大老爷保全,您的恩情就如同天地父母一般,此后卑职一定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清楚后,这几个带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回卑县处置,给卑职留个脸面。” 按察司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汤知县叩谢之后,起身离开,回到了高要。
过了些时日,按察司果然将五个带头的回民判为奸民挟制官府,依照律法枷责,然后发回本县处置。汤知县看了来文,立刻挂出牌示。第二天早晨,他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地升堂,将这几个回民处置了一番。
汤知县正要退堂,这时,有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喊冤。汤知县见状,吩咐道:“把他们带上来问话。” 其中一个叫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严贡生)的紧邻。王小二上前哭诉道:“去年三月的时候,严贡生家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猪,跑到我家去了,我当时慌慌张张地把小猪送回严家。可严家却说,猪跑到别人家再找回来,是最不吉利的事。他们硬是逼着我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卖给了我。这头猪在我家精心饲养,已经长到一百多斤了,没想到它又不小心走到严家去了,严家二话不说,就把猪关了起来。我哥王大到严家去讨猪,严贡生却耍赖说,猪本来就是他的,还恶狠狠地说:‘你要讨猪,就按照现在的市价估价,拿几两银子来,把猪领走。’我哥是个穷人,哪里有银子啊,就和严家理论了几句,结果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着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得遍体鳞伤,腿都打折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所以我来喊冤,求大老爷为我做主啊!” 汤知县听了,眉头紧皱,呵斥王小二站到一边,然后把另一个人带上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他战战兢兢地禀道:“小人叫黄梦统,住在乡下。去年九月,我到县里来交钱粮,当时钱不够,就托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说好每月三分利息,还写了借约送到严府。可我还没拿到他的银子,走到街上,就碰到一个乡里的亲戚,他说他有几两银子可以借给我,让我先交一部分钱粮,剩下的再想办法,还劝我不要借严家的银子。我交完钱粮后,就和亲戚回家去了。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我想起这事,就去严府取回借约,可严乡绅却向我索要这几个月的利钱。我说:‘我根本没借本金,哪来的利息?’严乡绅却狡辩说,我当时就该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给别人生利;因为我没取约,导致他这二十两银子一直闲置,误了大半年的利息,这利息就该我出。我自知理亏,就找中间人说情,情愿买些蹄酒上门,只求取回借约。可严乡绅却执意不肯,还派人把我的驴和米,连装米的袋子都抢走了,还不肯把借约还给我。我实在是含冤受屈,求太老爷为我主持公道啊!”
汤知县听完,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说道:“一个身为贡生的人,位列士绅阶层,不在乡里做些好事,却只管这样坑蒙拐骗,实在是可恶至极!” 于是,他当即批准了这两张状子,让原告在外面等候。很快,就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严贡生。严贡生一听,吓得六神无主,心里暗自叫苦:“这两件事可都是真的,要是真的审断起来,我的面子可就丢尽了。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李,像一阵风似的,一溜烟就急急忙忙地逃到省城去了。
汤知县批准状子后,立刻发房出了差役,前往严家。可差役到了严家才发现,严贡生早就脚底抹油 —— 溜了,无奈之下,只得去拜访严二老官。严二老官名叫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兄弟,却住在不同的宅子里。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里有十多万银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有钱人。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又因为哥哥不在家,不敢有丝毫怠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还拿出两千钱打发他们走了,然后赶忙派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对策。
他的两个舅爷都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两人都在做着十分热门的私塾先生,在当地小有名气。他们一接到妹丈的邀请,便一同赶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忧心忡忡地问道:“现在出了差票,这可怎么处理啊?” 王仁听了,笑着调侃道:“你哥平时总说和汤公关系好,怎么这点小事就把他吓跑了?” 严致和苦着脸说:“这事儿一言难尽啊。如今我哥跑得没影了,可差人却在我这儿吵闹着要人,我怎么能放下家里的事,出去找他呢?而且他也不肯回来。” 王仁道:“各家有各家的事,这事说到底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王德却摇摇头说:“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看妹丈你家有点家底,他们办事,专挑软柿子捏,要是说不管,他们就更会紧逼着要人了。如今有个办法,就像‘釜底抽薪’一样,只要找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让众人递个拦词,这事就能平息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仁接着说:“不用再去请别人了,就我们兄弟俩去把王小二、黄梦统找来,到家里好好给他们分说清楚。把猪还给王家,再赔些银子给他们治打伤的腿;黄家的借约,查出来还给他。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就都解决了。” 严致和听了,叹了口气说:“老舅说的道理我明白。只是我嫂子也是个糊涂人,那几个侄子,更是像一群不懂事的小狼崽子,完全不听管教。他们怎么肯把猪和借约拿出来呢?” 王德道:“妹丈,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要是你嫂子和侄子们不听劝,你就认倒霉,再拿出几两银子,抵作猪价,赔给王家;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写个凭证给他,就说找到了也作废,没用了。这样事情才能平息,你也能落个耳根清净。”
当下大家商议已定,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严二老官(严致和)连在衙门里打点的费用,前前后后一共花去了十几两银子,这场官司总算是了结了。过了几天,严致和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派人去请两位舅爷来表示感谢。
这两位秀才可真是会拿架子,在私塾里起初还不肯来。严致和没办法,只好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日子身体不太舒服,今天一来是请二位吃酒,二来奶奶也想和舅爷们聊聊心里话。” 二位舅爷听到这话,这才慢悠悠地动身前来。严致和赶忙满脸堆笑地把他们迎进厅上,先请他们喝了茶,然后让小厮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丫环出来请二位舅爷。
二人进到房内,抬头就看见妹妹王氏,只见她面黄肌瘦,像一片被霜打了的叶子,病恹恹的,连走路都不稳当,可还在那里强撑着自已装瓜子、剥栗子,准备围碟。王氏瞧见哥哥进来,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挣扎着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生的小儿子,这孩子才三岁,戴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奶声奶气地跑过来叫舅舅。二位舅爷喝了茶,这时,一个丫环进来说:“赵新娘(严致和的妾)进来拜见舅爷。” 二位连忙推辞道:“不劳烦了。” 大家坐下后,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家常话,又关心地询问妹妹王氏的病情,都说:“总是身体太虚弱了,得多用些补药才行。” 说完,前厅已经摆好了酒席,众人谦让着出去入席。
大家一边吃酒,一边闲聊,不知怎么又提起了严致中(严贡生)的事情。王仁脸上带着一抹调侃的笑意,朝着王德说道:“大哥,我实在想不明白,就凭他家老大那点文笔水平,怎么能补得上廪生的名额呢?” 王德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这都得说到三十年前了。那时候的宗师都是御史出身,可他们原本不过是些吏员,哪里懂得什么真正的文章好坏!” 王仁接着又抱怨道:“老大现在更是离谱得没边儿了,我们作为至亲,一年里怎么也得请他几次,可却从来没在他家喝过一杯像样的酒。仔细想想,还是前年他出贡竖旗杆的时候,在他家勉强吃了一顿。” 王德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说:“那时我没去。他为了出贡这件事,到处拉人凑贺礼,连总甲、地方上的人都被他派了份子钱,县里那些狗腿子差役就更不用说了。他倒是弄了有一二百吊钱,可还欠着厨子的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到现在都不肯还,隔两个月家里就因为这事吵得鸡飞狗跳,像什么样子!” 严致和也跟着叹了口气,诉苦道:“就是说啊,我都不好开口讲。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虽说还有几亩薄田,平日里我们夫妻四口人在家里过日子,连猪肉都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吵着要吃的时候,就去熟切店里买四个钱的哄哄他就算了。我大哥呢,一寸土地都没有,家里人口又多,这日子过得可奢侈了,过不了三天,一买就是五斤猪肉,还非要白煮得稀烂;上顿刚吃完,下顿就又在门口赊鱼吃。当初分家的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田地,他却白白地把家底都吃穷了。如今更是过分,偷偷端着家里的花梨椅子,从后门溜出去,就为了换几个肉心包子吃。你们说这事儿可怎么好!” 二位舅爷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王仁摆摆手说:“别光说这些烦心事了,都耽误我们吃酒了。快把骰盆拿过来。” 当下就有人取来骰子,递给大舅爷,说道:“我们行状元令。” 于是,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每中一回状元就吃一大杯酒。这两位今天运气可真好,一连中了好几回状元,喝了十几杯酒。可奇怪的是,那骰子就好像长了眼睛,专门和严监生作对似的,严致和一回状元也没中。两位舅爷见状,笑得前仰后合,拍手称快。这一顿酒一直吃到四更天,外面的更鼓都敲了好几遍,大家才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被人扶着回去了。
从那以后,王氏的病情就像那逐渐黯淡的夕阳,越来越严重了。每天都有四五个医生来给她看病用药,用的都是人参、附子这些名贵的药材,可却一点儿效果都没有。眼看着她卧床不起,气息越来越微弱。生儿子的妾赵氏在一旁侍奉汤药,那叫一个殷勤周到,就像侍奉着稀世珍宝一样。赵氏看着王氏病势沉重,夜晚的时候,抱着孩子坐在床脚头,泪水止不住地流,哭了一回又一回。有一天夜里,她哽咽着说:“我现在只求菩萨把我带走,保佑大娘的病能好起来。” 王氏听了,虚弱地说:“你又犯傻了,每个人的寿数都是注定的,谁能替得了谁呢?” 赵氏却哭着说:“不是这么个理儿。我死了能算得了什么!可要是大娘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少不得又要娶个大娘回来。老爷都四十多岁了,就这么一点骨血,再娶个大娘,人家肯定只疼自已生的孩子。老话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怕是很难长大,我反正也是个命不久矣的人,还不如早点替了大娘去,或许还能保住这孩子的一条命。” 王氏听了,也没有回应。可赵氏还是含着眼泪,每天忙着煨药煨粥,对王氏寸步不离。
一天晚上,赵氏出去了一会儿,很久都没进来。王氏便问丫环:“赵家的去哪儿了?” 丫环回答说:“新娘每天夜里都在天井里摆个香桌,哭着求天地,她还是想着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快点好起来。今晚看奶奶病重,所以早早出去拜求了。” 王氏听了,半信半疑。第二天晚上,赵氏又哭着说起这些话。王氏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你干嘛不跟你老爷说,要是我明天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 赵氏一听,连忙让人去请老爷进来,把王氏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严致和听到这话,激动得连说了好几声:“既然这样,明天一大早就要请二位舅爷来把这事说定,得有个凭据才行。” 王氏虚弱地摇了摇手,说:“这个也随你们怎么去办吧。”
严致和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让人一大早去请舅爷过来。舅爷来了之后,先看了药方,又商议着再请名医来看看。说完,便把二位让进房内坐下。严致和把王氏的想法详细地说了一遍,又说:“老舅可以亲自问问令妹。” 两人走到床前,只见王氏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用手指着孩子,微微点了点头。两位舅爷看了,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板着脸,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众人又被让到书房里吃饭,期间彼此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吃完饭后,又被请到一间密室里。严致和一说起王氏病重,眼眶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道:“你令妹自从嫁到我家二十年来,真是我的贤内助啊!如今她要是丢下我走了,我可怎么活啊!前几天她还跟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该修理了。她自已积攒的一点东西,想留给二位老舅做个纪念。” 说着,他把小厮都打发出去,打开一个橱子,拿出两封银子,每封一百两,递给二位舅爷,说道:“老舅可千万别嫌弃这点薄礼。” 二位舅爷连忙双手接过。严致和又接着说:“可千万别多想。将来要准备祭桌,需要花费钱财,都由我这边备齐,到时候请老舅来行礼。明天我还会派轿子去接两位舅奶奶过来,令妹还有些首饰,也留作纪念。” 交代完这些,大家仍旧出来坐着。
这时,外边有人来拜访,严致和便去陪客了。等他回来,看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睛都红红的。王仁抽抽搭搭地说:“方才我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可真是女中丈夫,王门能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幸运。方才舍妹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你心里都未必有这样的见识,还在那儿犹犹豫豫、疑惑不定,真是枉为男子。” 王德也在一旁附和道:“你不知道,你这位如夫人(妾)可关系着你家三代人的命运啊。舍妹要是没了,你要是另娶一人,把我的外甥折磨死了,老伯老伯母在天上都不得安宁,就是我的先父母也会不安的。” 王仁越说越激动,猛地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一辈子都在纲常上下功夫,就算是做文章,替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讲这个道理;你要是不依,我们以后就不上你家门了!” 严致和面露难色,小声说道:“我就怕家族里的人会说闲话。” 两位舅爷胸脯一挺,信誓旦旦地说:“有我们两人给你做主。但这事可得大张旗鼓地办,妹丈,你再拿出几两银子,明天就说是我们两人出的钱,准备十几桌酒席,把三党亲戚都请过来,趁着舍妹还看得见,你两口子当着大家的面同拜天地祖宗,把赵氏立为正室,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严致和听了,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给二位。二位舅爷拿着银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三天转瞬即逝,就像一阵风,一下子就过去了。王德、王仁果然如约来到严家。他们就像两个忙碌的文案抄写员,挥笔写了几十副帖子,广邀各位亲戚。经过一番精心挑选,确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到了那天,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可唯独隔壁严大老爹(严贡生)家的五个亲侄子,一个都没露面,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众人吃完早饭,便先来到王氏的床前,准备写立王氏的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在遗嘱上郑重地签了字。再看严监生,头戴方巾,身着青衫,外面披着喜庆的红绸,好似即将迎来人生大事;赵氏则一身大红衣裳,头戴赤金冠子,光彩照人。两人郑重其事地双双拜了天地,又虔诚地叩拜祖宗,那场面,庄重得如同古代帝王祭天一般。王于依才华横溢,还特意替他们写了一篇告祖的文章,言辞恳切,仿佛在与祖宗进行一场真挚的对话。
拜过祖宗后,众人回到大厅。两位舅爷吩咐丫环到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夫妻四人整整齐齐地站好,恭恭敬敬地请妹夫、妹妹转到上位,然后齐刷刷地磕下头去,以此来叙姊妹之礼。亲戚们也按照辈分大小,依次行礼。就连管事的管家、众多的家人、媳妇、丫环、使女,黑压压的几十号人,都纷纷前来,毕恭毕敬地给主人、主母磕头。之后,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对着王氏的床榻,拜王氏为姐姐,此时的王氏,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行礼结束后,整个严府热闹非凡。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到处都摆满了酒席,官客和堂客加起来一共摆了二十多桌,场面宏大得如同盛大的宴会。大家推杯换盏,一直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热情地陪着客人,突然,奶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大声喊道:“奶奶断气了!” 严监生听闻,悲痛万分,如遭雷击,哭着急忙跑了进去。只见赵氏紧紧地扶着床沿,突然一头撞去,直接哭晕了过去。众人赶忙围上去,扶起赵氏,又是灌开水,又是撬开她的牙齿,好一番忙活,才把她救醒。赵氏醒来后,披头散发,像个失控的疯子,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哭塌了。就连严监生在一旁看着,也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管家们都在厅上忙碌,堂客们都在堂屋等候入殓,只有两个舅奶奶趁着人多混乱,在房里如同贪婪的小偷,将一些衣服、金珠、首饰,一股脑儿地全部掳走,搜刮得干干净净。就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落在地上,也被她们眼疾手快地拾起来,偷偷藏在了怀里。严监生见状,心急如焚,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拿一搭麻给他披上,以表哀悼。好在衣衾棺椁早已准备齐全,一切都现成的。入殓完毕后,天刚好亮了。灵柩停放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纷纷进来参拜灵柩,之后便各自散去。第二天,严家给每家送去两块孝布。
到了第三天,要举行成服仪式。赵氏坚决要求披麻戴孝,以表达自已对王氏的敬重和悲痛之情。可两位舅爷却坚决不同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现在是姊妹关系,妹子给姐姐只戴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就可以了。” 经过一番商议,礼仪就这么定了下来,然后便向外报丧。从这以后,修斋、理七、开丧、出殡,一系列的丧葬事宜,前前后后用了四五千两银子,整个严府闹腾了半年之久,其中的繁琐细节,就不再一一赘述。赵氏对两位舅爷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深入骨髓。田上收了新米,她每家送两石;腌冬菜,也是每家两石;火腿,每家四只;至于鸡、鸭、小菜之类的,更是不计其数。
不知不觉,除夕到了。严监生先恭敬地拜过天地祖宗,然后精心收拾了一桌家宴。严监生和赵氏相对而坐,奶妈则带着儿子坐在下首。大家喝了几杯酒,严监生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他指着一个橱子,哽咽着对赵氏说道:“昨天典铺送来了三百两利钱,这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钱。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都会送来,我每次都交给她,也不管她怎么用。今年又送来了这银子,可可怜她却再也收不到了!” 赵氏听了,感慨地说:“你可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一年到头,逢年过节的时候,庵里的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来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也常常登门,哪一个没受过她的恩惠?何况她心地善良,看到那些穷亲戚,自已舍不得吃,也要让别人吃;自已穿不上好衣服,也要把衣服给别人穿。这些银子,能经得住这样花吗?就算再多些,也早晚会花完的。倒是两位舅爷,从来没沾过她一分一毫的光。依我的意思,这笔银子先别乱花,等开年的时候,替奶奶好好做几回善事,剩下的银子,估计也没多少了。明年是科举年,就把这些银子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缠,也是应该的。”
严监生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突然,桌子底下的一只猫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腿上,严监生心烦意乱,像踢皮球一样,一脚把猫踢开了。那猫吓得 “嗖” 地一下,窜进房内,跳上床头。只听 “砰” 的一声巨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砸得粉碎。两人拿着蜡烛过去一看,原来是那只调皮的瘟猫把床顶上的板子跳塌了一块,上面掉下来一个大篾篓子。他们凑近一看,只见一地的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躺在地上。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篾篓扳过来,发现枣子底下,一封一封,全是用桑皮纸包着的。打开一看,竟然是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严监生不禁感叹道:“我说她的银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用完呢!这些肯定是她历年积攒下来的,大概是怕我有急事的时候好拿出来用。可如今,她却已经不在了!” 说着,严监生又悲从中来,哭了起来。他叫人把地扫了,把那些干枣子装了一盘,和赵氏一起放在灵前的桌上,然后伏在灵床前,又痛哭了一场。因为太过悲痛,新年的时候,严监生都没有出去拜年,整日在家中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恍惚,仿佛丢了魂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迷迷糊糊,心神不宁。
过了灯节之后,严监生就感觉心口疼痛难忍。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强撑着,每晚都坚持算账,一直算到三更鼓响,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老账房先生。可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他渐渐饮食不进,身体瘦得像一根干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即便如此,他还舍不得花钱吃人参补身体。赵氏心疼地劝他道:“你心里不好受,就把这家务事丢开吧,别再操心了。” 他却固执地说道:“我儿子还小,你让我托付给谁呢?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少不得要料理一天的家务。” 没想到,随着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肝木克制了脾土,他的病情愈发严重,每天只能喝两碗米汤,只能卧床不起。等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他才勉强吃些东西,挣扎着起来,在家前屋后走走。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夏天,立秋之后,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只能躺在床上。此时,他心里还惦记着田上要收早稻,便打发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可又放心不下,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烦躁不安。
有一天早上,严监生吃过药,听着窗外萧萧落叶敲打窗子的声音,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空虚和胆怯,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向床里面,默默地睡下。这时,赵氏和两位舅爷从房外走进来询问病情,之后便告辞,准备到省城里去参加乡试。严监生连忙让丫环扶他起来,勉强坐好。王德、王仁说道:“好些日子没来看妹丈了,没想到你又瘦了些 —— 不过还好,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严监生赶忙请他们坐下,说了些恭喜他们去参加乡试的话,还留他们在房里吃点心。接着,他就讲到了除夕晚上的那番话,让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是她的一番心意,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着做参加乡试的盘缠。我这病越来越重了,将来二位回府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得着我。我死之后,还望二位老舅多多照顾我外甥,让他好好读书,争取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整天受大房里的气!” 两位舅爷接过银子,每人怀里揣着两封,不停地道谢,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这才作别离去。
从那以后,严监生的病情就像那失控的滑梯,一日比一日严重,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各位亲戚纷纷前来问候。严贡生家的五个侄子也频繁地过来,陪着郎中给严监生弄药,就像走马灯似的,在严府里穿梭不停。到了中秋之后,医生们都已经束手无策,不再开药了。严监生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他病重得一连三天都不能说话。一天晚上,房间里挤满了人,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就像一颗微弱的星星。严监生喉咙里痰响个不停,一进一出,一声接着一声,却总也不断气。他还把手从被单里艰难地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仿佛在向人们传达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大侄子急忙走上前来,疑惑地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 他听了,摇了两三下头,表示不是。二侄子接着走上前,猜测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 他听了,把两眼睁得溜圆,像铜铃一般,又狠狠地摇了几下头,那伸着的两个指头,反而指得更紧了,仿佛在强调着什么。奶妈抱着孩子,也插嘴说道:“老爷想是因为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所以心里惦记。” 他听了这话,闭着眼睛摇头,那手却还是一直指着,一动不动。赵氏见状,慌忙擦了擦眼泪,快步走近上前,说道:“爷,别人都说的不对,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 就因为这一句话,引出了后面的故事: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不知道赵氏到底说出了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