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太太看着那些精美的碗盏、华丽的杯盘,还有崭新的家什,意识到这一切都属于自已,内心的喜悦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瞬间冲昏了头脑,一口气没上来,痰迷心窍,直挺挺地昏绝在地。这可把周围的家人、媳妇、丫环和娘子胡氏吓得不轻,她们慌作一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不知所措,急忙高声呼喊:“快请老爷进来!”
范举人听到呼喊,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赶来。他俯身查看,连声呼唤母亲,可老太太却毫无回应。范举人赶忙指挥众人,小心翼翼地将老太太抬到床上,随后马不停蹄地请来了医生。医生把完脉,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气,已经无药可医了。” 接连请了好几个医生,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范举人急得像没头的苍蝇,越发慌乱了。夫妻二人守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老太太,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一边流泪,一边着手准备后事。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时分,老太太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最终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全家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忙忙碌碌了一整夜。
第二天,范家请来了阴阳先生徐先生,让他撰写七单。按照规矩,老太太犯了三七,到时候得请僧人来做法事追荐。于是,大门上挂起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也都用白纸糊上,一片肃穆哀伤的氛围。全城的绅士和有身份的人都纷纷前来吊唁。范举人还请了同案的魏好古,魏好古穿着一身整齐的衣巾,在前厅陪着客人。而胡屠户呢,他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根本上不了台面,只能在厨房里,或者女儿房里帮忙,一会儿量白布,一会儿秤肉,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窜。
转眼间,二七过去了。范举人念及母亲的养育之恩,十分念旧,拿出几两银子,交给胡屠户,嘱托他依旧到集市上的庵里,找平日里往来的和尚做揽头,邀请大寺里的八位僧人来念经,拜 “梁皇忏”,放焰口,好追荐老太太早日升天。
胡屠户拿着银子,一路小跑来到集上庵里滕和尚家。巧的是,大寺里的僧官慧敏也在这儿坐着。僧官因为在附近有田产,所以经常在这个庵里落脚。滕和尚见胡屠户来了,连忙请他坐下,说道:“前日新中的范老爷在小庵里发病,那天贫僧不在家,没能伺候,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招待了一番。” 胡屠户连忙接口道:“正是,我还得多谢他的膏药呢。他今天不在这儿吗?” 滕和尚回答:“今天没来。” 接着又问道:“范老爷的病很快就好了,却没想到老太太又出了这档子事。胡老爹这几十天想必一直在那边忙,都没见你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叹了口气,开始大倒苦水:“可不是嘛!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哪个没到他家去?就连我的主顾张老爷和周老爷都在那儿帮忙主持事务。那些日子又长又无聊,他们就拉着我闲聊,还让我陪着吃酒吃饭。来了客人,我还得跟着打躬作揖,累得我够呛。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实在不耐烦做这些事!本想躲着点,可又怕小婿怪罪,要是被那些绅衿老爷们看轻了,说‘要至亲有什么用’,那可就麻烦了。” 说完,又把请僧人做斋事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和尚一听,那兴奋劲儿就像饿狼闻到了血腥味,屁滚尿流地忙活着烧茶下面。他还在胡屠户面前,像个马屁精似的,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准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宜。胡屠户吃完面后便离开了。
僧官接过银子,刚准备进城,还没走出一里多路,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喊:“慧老爷,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庄上走走啦?” 僧官忙回头一看,原来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满脸堆笑地说:“你老人家这段时间这么忙,是有啥大事啊?怎么一直不来庄上呢?” 僧官无奈地摆摆手说:“不是我不想来,是城里张大房里一直惦记着我屋后那块田,又不肯出个合理价钱,我都拒绝他们好几次了。要是到庄上来,他家的佃户就会跑过来,像苍蝇似的嗡嗡个没完没了。我在寺里,他们派人来找,我就说出门去了。” 何美之笑着劝道:“这有啥关系。他们想不想买由他们,卖不卖由你。今天反正没事,去庄上坐坐呗。况且老爷前些日子煮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都走油了,酿的酒也熟了,不如咱们一起享用了。今天就在庄上住下,怕什么呢?” 和尚听他这么一说,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双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来到庄上。
何美之回到家,让妻子煮了一只肥美的母鸡,把火腿切成薄片,又把酒舀出来烫热。和尚走得热了,坐在天井里,脱掉一件衣服,敞开胸怀,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那一头一脸的肥油在阳光下黑津津的,就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
不一会儿,饭菜都准备好了。何美之端出盘子,妻子拎着酒,放在桌子上摆好。和尚坐在上首,何美之的妻子在下首相陪,何美之则坐在旁边,给大家斟酒。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起了三五日内要去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事。何美之的妻子突然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从小就认识,她可是个再和气不过的老人家了。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长着一双红镶边的眼睛,头发黄得像枯草,乱糟糟的。那天她在这儿住的时候,连双鞋都没有,夏天就趿拉着个蒲窝子,腿还歪着,脚也烂着。可如今呢,听说做了夫人,可体面了!这世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正吃得兴高采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仿佛有人在砸门。何美之大声问道:“是谁啊?” 和尚也跟着说:“美之,你去看看。” 何美之刚打开门,七八个人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他们看到女人和和尚同桌而坐,顿时哄闹起来:“好啊,大白天的,和尚和妇人在这儿调情!好你个僧官老爷,知法犯法!” 何美之赶忙大声呵斥:“别胡说!这是我田主人。” 众人却像疯了似的,一顿臭骂:“田主人?连你老婆都有别的主人了!” 说着,不由分说,拿起一条草绳,像捆粽子一样,把赤条条的和尚和妇人紧紧捆在一起,又用一根杠子从中间穿过,把他们抬了起来,连何美之也一起被带走了。
这一行人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的戏台底下,把和尚和妇人拴在一起,等着知县出堂告状。众人押着何美之出去后,和尚悄悄叫他去给范府报信。
范举人因为正在给母亲做佛事,听说和尚被人绑了,实在忍无可忍,立刻写了帖子,向知县说明了情况。知县派班头把和尚放了,让妇人由何美之领回家去,那一班闹事的光棍则被带到衙门,准备第二天早堂发落。众人这下慌了神,赶忙求张乡绅写帖子到知县那儿说情。知县答应了。第二天早堂,众人被带进来,知县骂了几句,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他们赶了出去。和尚和众人在衙门口为了这事花了几十两银子。
僧官先到范府道谢,第二天才带领僧众来布置坛场。他们挂上佛像,两边摆放着十殿阎君的画像。众人吃了开经面后,便开始做法事。铙钹声、念经声交织在一起,叮叮当当,热闹非凡。念完一卷经,早斋便摆了上来。八位僧人加上司宾的魏相公,一共九位,坐了两桌。他们才刚开始吃,长班就来报:“有客到!” 魏相公赶忙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的是张、周两位乡绅,他们头戴乌纱帽,身穿浅色圆领长袍,脚蹬粉底皂靴,威风凛凛。魏相公陪着他们,一直恭敬地把他们迎到灵前。
这时,一个和尚对僧官小声说道:“刚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的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 僧官撇了撇嘴,不屑地说:“算了吧!张家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想起我前几天这一番遭遇,哪里是什么光棍闹事!分明是他的佃户,商量好了,装神弄鬼来算计我。不过是想从我这儿敲诈几两银子,好把我屋后那块田买去。他们机关算尽,反而害了自已!后来县里老爷要惩治他的庄户,他也慌了,厚着脸皮拿帖子去说情,结果惹得县主不高兴。” 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他干的缺德事多着呢!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大姑娘的,是他外甥女儿。三房托我说媒,我替她找了西乡里封大户家,那户人家可有钱了!可张家硬要把她许配给刚才那个穷酸的小魏相公,就因为他进了学,还说他会作诗词。前几天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给别人看,说是错了三个字。这些都是作孽啊!眼看着二姑娘也要许配人家了,也不知道又要把她许给个什么人?” 正说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靴底的声响,众和尚赶忙挤挤眼,僧官也立刻闭上了嘴。
两位乡绅出来后,同和尚拱了拱手,魏相公则把他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斋,洗了脸和手,又开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热热闹闹地折腾了整整三昼夜,这场法事才总算结束。
时光飞逝,就像射出的利箭一般,七七之期很快就过去了。范举人出门向亲友们答谢守孝期间的关照。一天,张静斋前来问候,似乎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范举人吩咐将他请到灵前的一个小书房里坐下,自已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满脸哀伤地出来相见。一见面,范举人便先对张静斋在母亲丧事期间的诸多帮助表达了诚挚的感谢。
张静斋摆了摆手,一脸关切地说道:“老伯母的丧事,我们做晚辈的理应全力帮忙。老伯母如此高寿才离世,也算是喜丧了;只是可惜误了世先生此次的会试。想来祖茔已经安葬好了吧?可定下具体日期了吗?” 范举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今年的风水方位不利,只能等到秋天再举行安葬仪式了,但目前费用还远远不够。” 张静斋伸出手指,煞有介事地屈指一算,说道:“铭旌要用周学台的官衔。墓志就麻烦魏朋友勉强写一篇,不过落款用谁的名字呢?其余的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的费用,算下来恐怕得三百多银子。” 正说着,仆人端上饭菜,两人便边吃边聊。
张静斋接着又说:“为父母守孝三年,这自然是正理;但世先生为了安葬大事,也得出门去想办法筹集费用,似乎不必过于拘泥守孝的规矩。如今您高中之后,还未曾到您的恩师那里去拜访问候。高要那地方可是个富饶之地,或许能在那里谋得一些资助。我也正打算去拜访我的世叔,不如我们一同前往?一路上的车船费用,都由我来筹措,世先生不必为此费心。” 范举人听了,既感激又有些犹豫,说道:“承蒙老先生如此厚爱,只是不知道在守孝的大礼上,这样做是否合适呢?” 张静斋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说道:“礼既要有常规,也要懂得变通,我想没什么行不通的。” 范举人听后,再次向张静斋道谢。
张静斋很快就约定好了出发日期,雇齐了车马,带上随从,一行人踏上了前往高要县的路途。在路上,两人商议着:“此次前去,一来是拜见老师,二来,老太夫人的墓志,就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来增添光彩。” 没过几天,他们便进入了高要城。不巧的是,那天知县下乡去验尸了,他们二人不便直接进入衙门,只好先在一座关帝庙里落脚。
此时,关帝庙正在修缮大殿,县里的工房官员在庙内监督施工。工房官员听说县太爷的朋友来了,吓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忙迎进里面的客位坐下,还让人摆上了九个茶盘。工房官员恭恭敬敬地坐在下席,亲自执壶斟茶。
他们喝了一会儿茶,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此人头戴方巾,身着阔服,脚蹬粉底皂靴,长着一双蜜蜂般的小眼睛,高高的鼻梁,满脸落腮胡子,模样看着就让人印象深刻。这人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叫嚷着把茶盘子撤了,然后才与张静斋和范举人两人行礼坐下,询问哪一位是张老先生,哪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通报了姓名。那人笑着说道:“在下姓严,寒舍就在不远处。去年宗师来考核,侥幸被选为岁贡生,我与这汤知县是极好的交情。二位老先生想必都是汤知县的故交吧?” 二人分别讲述了与汤知县的师生情谊和年谊关系,严贡生听后,满脸都是钦佩和敬重。工房官员见状,赶忙告退,到别处去了。
严家的家人随后搬来一个食盒,还提着一瓶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只见九个盘子里装的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的美味佳肴,就像一桌丰盛的宴席。严贡生热情地请二位先生上席,亲自斟酒奉上,说道:“本应请二位老先生到寒舍一聚,一来我家简陋,怕委屈了二位,二来我马上要进衙门去,担心有所不便,所以就准备了些粗茶淡饭,在这里与二位聊聊,还望二位不要嫌弃招待不周。” 二位接过酒,客气地说道:“还没来得及拜访您,反倒先叨扰您了。” 严贡生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站在一旁,非要等二人干了一杯不可,张静斋和范举人担心喝多了脸红失态,只喝了半杯就放下了。
严贡生接着说道:“汤知县为人廉洁、沉静又慈祥,真是我们这一县百姓的福气啊。” 张静斋附和道:“是啊。我这世叔在任上也有不少善政吧?” 严贡生一听,立刻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分,真的勉强不来。汤知县到任的那天,我们全县的绅士和有身份的人,一起搭了一个漂亮的彩棚,在十里牌迎接。我当时就站在彩棚门口。不一会儿,只见锣、旗、伞、扇、吹手、衙役,一队接着一队地过去了。轿子渐渐靠近,我远远地望见老父母那两道高高的眉毛,一个大大的鼻梁,面庞方正,耳朵肥厚,我心里就明白,这肯定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君子。可又出奇的是,几十个人都在那里迎接,老父母坐在轿子里,两只眼睛却只看着我一个人。当时有个朋友和我并肩站着,他看看老父母,又看看我,悄悄地问我:‘先生可认识这位知县大人?’我如实回答说:‘不认识。’他就自作多情,以为知县看的是他,急忙抢上几步,想着知县会问他什么,没想到老父母下了轿,和众人行礼,眼睛却望向了别处,他这才知道刚才不是看他,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天,我到衙门去拜见,老父母刚从学校回来,事务繁忙得像一团乱麻,却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让人请我进去,还换了两遍茶,就好像我们已经相识几十年了一样。”
张乡绅连忙说道:“这都是因为先生您为人品德高尚,有威望,所以我世叔才如此敬重您,近来肯定经常向您请教吧。” 严贡生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我这个人一向率真,在乡里之间,从来不知道占别人一丝一毫的便宜,所以历任的父母官,都很关照我。汤知县平时不太喜欢会客,可对我却是凡事都心里有数。就像前个月的县考,把我的二儿子取在第十名,还把他叫进去,细细询问他的老师是谁,又问他是否定了亲事,十分关切。” 范举人称赞道:“我这老师看文章那可是眼光独到,既然对令郎赞赏有加,令郎必定是英才,值得祝贺啊。” 严贡生谦虚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接着,严贡生又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这高要,可是广东出了名的大县,一年之中,光是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这些收入,就不下万两银子。” 说着,他还自已用手在桌上比划着,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像汤知县这样的做法,一年也就捞个八千两;前任潘知县在任的时候,实实在在捞了一万两。他还有些别的生财之道,还得仰仗我们几个关键的人帮忙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听见,还特意把头转向门外。
这时,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匆匆跑了进来,对他说道:“老爷,家里请您回去。” 严贡生不耐烦地问道:“回去做什么?” 小厮说道:“早上关起来的那头猪,人家来讨了,正在家里吵呢。” 严贡生一听,眼睛一瞪,大声说道:“他要猪,拿钱来!” 小厮委屈地说:“他说猪是他的。” 严贡生挥了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那小厮却站在那里不肯走。张静斋和范举人见状,连忙说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吧。” 严贡生却还想解释,说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本就是我家的。” 才刚说了一句,就听见外面传来响亮的锣声,众人知道是知县回衙了,于是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
张静斋和范进赶忙整理了一下衣帽,力求让自已看起来更加得体,而后吩咐管家拿着拜帖,向严贡生表达了感谢,随后径直来到知县宅门口,将帖子递了进去。知县汤奉接过帖子,一张写着 “世侄张师陆”,另一张写着 “门生范进”。汤奉看着帖子,暗自思量:“张世兄老是来打秋风,实在令人厌烦;不过这次他和我新中的门生一同前来,实在不好回绝。” 于是吩咐下人快快有请。
两人走进府中,先是张静斋上前与汤奉相见,随后范进上前,恭敬地行了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客气地谦让,邀请他们就座,又命人端上茶来。汤知县与张静斋叙了些分别后的近况,随后把范进的文章夸赞了一番,接着问道:“你为何不去参加会试呢?” 范进这才神色哀伤地说道:“先母不幸离世,我需要遵照制度守孝。” 汤知县听闻,大为震惊,急忙让范进换下身上的吉服,而后将他们迎进后堂,摆上丰盛的酒席。
宴席上摆满了燕窝、鸡、鸭,此外还有广东特有的柔鱼和苦瓜,也各做了两碗。汤知县安排好座位后坐下,所用的餐具都是银镶的杯筷。范进站在桌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始终不敢举杯动筷。汤知县满脸疑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张静斋见状,笑着解释道:“世先生因为要遵守守孝的制度,想必是不能用这些杯筷。” 汤知县连忙让人更换,换来了一个瓷杯和一双象牙筷子,可范进还是不肯动。张静斋又说:“这双筷子也不能用。” 于是又立刻换了一双白色竹子做的筷子,范进这才肯用餐。汤知县心里犯起了嘀咕,心想他守丧竟如此尽礼,要是连荤酒也不喝,可就麻烦了,因为自已并未准备素食。结果过了一会儿,汤知县瞧见范进在燕窝碗里挑了一个大虾丸子放进嘴里,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们这里的酒席没什么特别的,就这几样小菜,权当是便饭。我们这里主要吃牛羊肉,可又担心你们忌讳,所以没敢上桌。如今上面奉旨禁止宰杀耕牛,上司下达的公文催得很紧,衙门里也都没牛肉吃了。” 说着,下人掌上烛火,汤知县把公文拿出来查看。这时,一个贴身小厮凑到汤知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汤知县站起身来,对二人说道:“外面有个书办找我回话,我去去就来。”
汤知县出去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吩咐道:“先把东西放在那儿。” 随后他回到席间坐下,向二人告罪失陪,接着对张静斋说道:“张世兄,你做过官,这件事正好和你商量商量,就是禁止宰牛的事儿。刚才有几个教亲,凑了五十斤牛肉,还请出一位老师傅来求我,说要是彻底禁绝了牛肉,他们就没饭吃了,求我稍微放宽些,也就是所谓的‘瞒上不瞒下’,还送了这五十斤牛肉给我。你说这牛肉,我是收还是不收呢?” 张静斋一听,严肃地说道:“老世叔,这话可千万使不得。咱们做官的人,心中只有皇上,哪能顾念什么教亲呢?您想想洪武年间,刘老先生……” 汤知县打断问道:“哪个刘老先生?” 张静斋回答:“就是刘伯温,讳基。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在‘天下有道’三句的考试中得了第五名。” 范进忍不住插嘴道:“我记得好像是第三名吧?” 张静斋连忙纠正:“是第五名。他的试卷我读过。后来他进了翰林。洪武皇帝微服私访到他家,就像当年宋太祖雪夜访赵普一样。正好江南的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瓜子金。洪武皇帝大怒,说:‘他以为天下事都靠你们这些书生!’第二天,就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后来还用药毒死了他。这事儿可千万大意不得啊!” 汤知县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是本朝确凿的典故,不由得信以为真,便问道:“那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呢?” 张静斋胸有成竹地说:“依小侄愚见,世叔您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扬名。今晚让他们等着,明天早堂,把那个老师傅带进来,打他几十个板子,再给他戴上一面大枷,把牛肉堆在枷上,旁边贴一张告示,申明他的胆大妄为。上司要是知道了,见世叔您做事一丝不苟,升迁指日可待啊。” 汤知县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十分有理。” 当晚宴席结束后,汤知县便留二人在书房歇息。
第二天早堂,第一个被带上来的是一个惯偷鸡的贼。汤知县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你这个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好几次事了,却总是不改,打都不怕,今天看你怎么办!” 说着,他拿起朱笔,在小偷脸上写下 “偷鸡贼” 三个字,又命人取来一面枷锁,把他偷的鸡,头朝后、尾朝前,捆在他头上,而后将他枷了出去。这小偷刚出县门,那鸡屁股里 “哗啦” 一声,拉出一大滩稀屎,从额头一直淌到鼻子上,胡子都沾满了,还滴到了枷锁上,两旁围观的人见状,都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起,汤知县下令将那位老师傅带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你这大胆的狗奴才!” 随后重责三十大板,又取来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全都堆在枷上,脸和脖子被箍得紧紧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县衙前示众。当时天气炎热,到了第二天,牛肉就生了蛆,第三天,老师傅就一命呜呼了。
众回民心中不服,一时间聚集了数百人,敲锣罢市,闹到县衙前,大声叫嚷道:“我们就算不该送牛肉,也罪不至死啊!这都是南海县的无赖张师陆出的主意!我们冲进衙门,把他揪出来,打死他,大不了派一个人去偿命!” 就因为这一闹,引出了后续的故事:贡生兴讼,潜踪私来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竟游京国。不知道这些回民的吵闹会如何收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