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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一心想要在省城参观贡院,金有余见他的渴望十分真切,实在拗不过,只好花了几个小钱,陪着他一同前往。哪晓得刚走到天字号号房,周进就一头栽倒在地,像是丢了魂似的。众人顿时慌了神,乱作一团,都以为他突然中了邪。行主人猜测道:“想来这贡院许久都没人进来了,阴气太重,所以周客人被邪祟缠上了。” 金有余赶忙说:“老板呐!我先扶着他,你赶紧到做工的地方讨些开水来,给他灌下去试试。” 行主人赶忙应下,取来了水。三四个客人一起帮忙,扶着周进,把水灌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周进喉咙里 “咯咯” 响了一声,吐出一口黏糊糊的浓痰。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可算好了!” 说着便扶着他站了起来。

周进缓缓睁开眼,看向那两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号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又一头撞了过去。这次他没撞死,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痛苦都宣泄出来。众人纷纷上前劝慰,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只是趴在号板上哭个不停。在一号房哭完,又跌跌撞撞地跑到二号、三号房,一边哭还一边在地上打滚,那模样凄惨极了,哭得众人心里也跟着酸酸的,不是滋味。

金有余见情况越来越不对劲,赶忙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住周进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周进就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死活不肯起身。他哭了一阵又一阵,最后哭得嘴里都吐出了鲜血。众人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出贡院,安置在贡院前的一个茶棚子里。大家劝他喝了一碗茶,可他还是不停地抽着鼻涕,抹着眼泪,伤心的劲儿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一个客人忍不住问道:“周客人到底有啥心事啊?怎么一到这儿就哭得这么凄惨?” 金有余叹了口气,解释道:“各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舅舅,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可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今天看到这贡院,触景生情,就忍不住伤心起来了。” 这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进心底那扇悲伤的大门,他再也顾不上旁人,又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另一个客人听了,责怪道:“要我说,这事都怪金老客你。周相公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你怎么能带他出来干这买卖人的活儿呢?” 金有余无奈地说:“还不是因为他穷得叮当响,又没地方教书,实在没办法,才走上了这条路。” 又有一个客人接口道:“看你舅舅这模样,肚子里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就是一直没人赏识他,才落魄到这个地步。” 金有余点头道:“他是有才学,可就是时运不济啊!” 那客人接着说:“监生也能进考场考试。周相公既然有才学,为什么不捐个监生的资格进场考试呢?要是中了,也不算辜负了他今天这番伤心。” 金有余苦着脸说:“我也这么想啊,可上哪儿去找那么一大笔银子呢!”

这时,周进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那客人又说:“这也不难。你看我们几个兄弟都在这儿,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给周相公去捐监生进场考试。要是他中了做官,还会在乎我们这几两银子?就算周相公不还,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还在乎破费这几两银子?更何况这是件好事。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纷纷应和道:“君子之美。” 又说:“‘见义不为,是为无勇。’我们有什么不肯的!就不知道周相公愿不愿意接受?” 周进一听,连忙说道:“要是能这样,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周进就算变驴变马,也一定要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说着就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众人也赶忙回礼。金有余也对众人连连称谢。

又喝了几碗茶后,周进终于不再哭了,和众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了住处。

第二天,四位客人果然凑齐了二百两银子,交给了金有余。其他额外的花费,也都由金有余一手包办。周进又向众人和金有余道谢。行主人还特意为周进摆了一桌酒席,宴请各位。金有余拿着银子,去藩库办理手续,讨来了库收。正好赶上宗师到省里来选拔遗漏的人才,周进顺利录为贡监首卷。

到了八月初八进头场考试那天,周进走进考场,看到自已曾经痛哭的地方,心里百感交集,却又莫名地涌起一股喜悦,仿佛看到了命运的转机。俗话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不假。周进写起那七篇文章来,文思泉涌,笔下的文字就像绽放的烟花一样绚烂夺目,一篇篇都做得花团锦簇。

考完出场后,他仍旧住在原来的住处。金有余和那几个客人的货物还没采购完。等到放榜的那一天,周进的名字赫然在列,他高中了!众人都欣喜若狂,一同回到了汶上县。周进忙着拜访县父母、学师,就连典史也拿着晚生的帖子上门来祝贺。汶上县的人,那些原本和他没什么交情的,也都纷纷跑来认亲攀关系,一时间,周进家热闹得像过年一样,这样的热闹劲儿持续了个把月。

申祥甫听说了这事,在薛家集凑了些份子钱,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还有些炒米、欢团之类的礼品,亲自到县里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才让他回去。荀老爷的贺礼自然也少不了。

眼看着要上京参加会试了,周进的盘缠和衣服都是金有余帮他筹备的。到了京城参加会试,周进再次高中进士,殿试位列三甲,被授予了部属之职。时光匆匆,一晃三年过去,周进又升任御史,还被钦点为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上任后,虽然也请了几个帮忙看文章的相公,但他心里暗自想着:“我在科举这条路上吃了太多的苦,如今自已掌权了,一定要把每份卷子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可不能听那些幕僚的,埋没了真正有才华的人。” 主意打定后,他便在广州正式上任了。

第二天,举行行香挂牌仪式。先是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考的是南海、番禺两县的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看着那些童生陆陆续续地走进考场:有年纪小的,也有年纪大的;有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也有獐头鼠目、看着就让人不舒服的;有穿着整齐华丽的,也有衣衫褴褛、破旧不堪的。

最后点到一个童生,只见他面黄肌瘦,留着花白的胡须,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毡帽。广东虽说气候温暖,可这时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这童生还穿着麻布做的直裰,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缩成一团。他接过卷子,哆哆嗦嗦地走下去归号。周学道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随后封门进入考场。

放头牌的时候,周学道坐在上面,看到那个穿麻布直裰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为太过破旧,在号房里又被扯破了好几块,看着十分寒酸。周学道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已身上,穿着绯袍金带,是何等的光鲜亮丽、威风凛凛。他翻开点名册,问道:“你就是范进?” 范进赶忙跪下回答:“童生正是。” 学道又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范进回答:“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可我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四岁了。” 学道接着问:“你考了多少次了?” 范进说:“童生从二十岁开始应考,到现在已经考了二十多次了。” 学道疑惑地问:“为什么一直考不上呢?” 范进无奈地说:“总是因为童生的文章写得太差劲,所以各位大老爷都看不上。” 周学道说:“也不一定是这样。你先出去吧,你的卷子我会仔细看的。” 范进磕了个头,退了下去。

当时天色还早,没有一个童生前来交卷。周学道拿起范进的卷子,全神贯注地看了一遍,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失望,暗自嘀咕道:“这样的文字,写的都是些什么呀!难怪一直考不上秀才!” 随手就把卷子扔到了一边,不再理会。又坐了一会儿,依旧不见有人来交卷,他心里又琢磨起来:“要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万一他还有那么一丝可取之处,也算是可怜他多年苦读的志向。” 于是,他又从头至尾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次竟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周学道正打算再深入研读一番,这时有个童生前来交卷。那童生恭恭敬敬地跪下说道:“求大老爷给我面试。” 周学道和颜悦色地问道:“你的文字已经在这里了,还面试什么呢?” 童生回答:“童生诗词歌赋样样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 周学道一听,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板着脸说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这样的童生,就应该一门心思做文章,那些杂学,学了有什么用!况且我是奉了旨意来这里评判文章的,难道是来跟你谈论杂学的吗?看你这样追求虚名而不务实,正经的学问自然就荒废了,净说些粗心浮躁的话,这卷子没法看了。左右的,把他赶出去!” 一声令下,两旁立刻冲过来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公人,像抓小鸡似的揪住那童生的胳膊,一路连推带搡,把他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把这童生赶了出去,但还是忍不住把他的卷子拿过来瞧了瞧。这童生名叫魏好古,文章写得还算通顺。周学道心想:“就把他勉强录取为秀才吧。” 于是拿起笔,在卷子末尾轻轻点了一点,做个标记。之后,他又拿起范进的卷子继续研读,看完之后,不禁感慨万千,叹息道:“这样的文章,连我看一两遍都难以理解,直到读了三遍之后,才发现这是天地间最精妙的文章,每一个字都如同珍珠般珍贵!可见这世上有多少糊涂的考官,不知埋没了多少英才!” 他急忙拿起笔,细细地圈点批注,在卷面上重重地加了三圈,当即就把范进填为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拿过来,填为第二十名。随后,他将所有卷子汇总整理好,带进了内室。

放榜之后,范进果然是第一名。谒见那天,周学道对范进的文章着实称赞了一番。点到第二十名魏好古时,周学道又勉励了他几句 “要用心在科举学业上,不要去学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之类的话,然后在众人的鼓乐声中,把他们送出了考场。

第二天,周学道启程离开。范进独自一人将他送到三十里之外,在轿前恭敬地行着大礼。周学道又把范进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道:“科举的榜首往往属于成熟稳重、有真才实学的人。我看你的文章,功底已经到家了,就在这一科,你必定能够飞黄腾达。我回京复命之后,就在京城专门等你的好消息。” 范进又磕头谢恩,然后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直到周学道的轿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范进一直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直到那代表官员身份的门枪影子消失在前山,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缓缓回到住处,向房主人道谢。

范进的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他连夜赶回家中,拜见母亲。他家住着一间破旧的草屋,旁边搭着一间披厦,门外是个简陋的茅草棚。正屋由母亲居住,妻子则住在披房里。他的妻子是集市上胡屠户的女儿。

范进考中秀才回到家,母亲和妻子都十分欢喜。正准备烧火做饭时,只见他的丈人胡屠户手里提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范进连忙起身向他作揖,然后请他坐下。胡屠户一坐下就开始抱怨:“我真是倒霉透顶,把女儿嫁给你这个没出息的穷鬼,这些年,不知道拖累了我多少。如今也不知道我积了什么德,让你沾了光中了个相公,我特地拿酒来祝贺你。” 范进连连点头称是,叫妻子把肠子煮了,烫上酒,两人在茅棚下坐了下来。母亲和媳妇则在厨房忙着做饭。

胡屠户又开始对女婿进行教导:“你如今既然中了相公,凡事都要讲究个规矩和体统。就像我这行当中,都是些有头有脸的正经人,又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在我们面前摆架子呢?要是家门口那些种田的、捡粪的平头百姓,你要是跟他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那可就坏了读书人的规矩,连我的脸都没地方搁了。你这人太老实木讷,没什么本事,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被人笑话。” 范进连忙说道:“岳父教导得是。” 胡屠户又转向屋内喊道:“亲家母也过来坐着吃饭吧。老人家每天就吃些小菜淡饭,肯定过得不好受。我女儿也跟着受苦,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恐怕连猪油都没吃过两三回吧!真是可怜呐!” 说罢,婆媳两人都过来坐下吃了饭。一直吃到太阳西斜,胡屠户喝得醉醺醺的,这母子俩对他千恩万谢。胡屠户横披着衣服,挺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天,范进少不了去拜访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榜的朋友,大家互相往来。因为这一年是乡试之年,他们还组织了几次文会。不知不觉就到了六月底,那些同榜的人约范进去参加乡试。范进因为没有盘缠,就去找丈人商量。结果胡屠户一听,就像被点燃的火药桶,“噗” 的一口唾沫直接啐在范进脸上,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你可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为中了个相公,就做起白日梦,想吃天鹅肉了?我听说,你中相公的时候,就不是因为你的文章有多好,是宗师看你年纪大了,可怜你,才施舍给你的。现在你还痴心妄想中举人!那些中举人的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看看城里张府上的那些老爷,哪个不是家财万贯,长得方面大耳的?再看看你自已,尖嘴猴腮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已!不三不四的,还想中举人,简直是白日做梦!趁早死了这条心,明年我在我们那行里给你找个教书的活儿,每年挣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事!你还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头猪才赚那么点银子,都给你拿去打水漂,那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这一顿连珠炮似的臭骂,骂得范进晕头转向,完全摸不着头脑。

范进无奈地辞了丈人回家,心里暗自思量:“宗师说我的学问火候已经到了,自古以来,没有不进考场就能中举的人,要是不去考一考,怎么能甘心呢?” 于是他和几个同榜的朋友商量,瞒着丈人,偷偷到城里参加乡试。考完之后,他就立刻回家了。回到家才发现,家里已经饿了两三天了。胡屠户知道他去参加乡试后,又是一顿臭骂。

到了放榜的那天,家里连早饭的米都没有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吩咐范进:“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赶紧拿到集市上去卖了,买几升米回来煮点粥吃,我都饿得两眼发昏,快看不见东西了。” 范进急忙抱起鸡,匆匆走出门去。他才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锣声,三匹马风驰电掣般地闯了过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到说是中举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我儿子刚刚出去了。” 那些报录人说道:“原来是老太太。” 众人一拥而上,吵着要喜钱。

正在吵闹的时候,又有几匹马飞奔而来,原来是二报、三报的人到了,一下子屋里挤满了人,连茅草棚的地上都坐满了。邻居们也都纷纷赶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挤着看热闹。老太太实在没办法,只得央求一个邻居去集市上找她儿子。

那邻居像一阵风似的飞奔到集市上,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范进;一直找到集市东头,才看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着个草标,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着,东张西望,正四处找人买鸡。邻居气喘吁吁地喊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都挤满一屋子了。” 范进以为是在哄他,就当作没听见,低着头继续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会,直接冲上来,伸手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着急地说道:“你夺我的鸡干什么?你又不买。” 邻居大声说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去接报喜呢。” 范进还是不信,说道:“好邻居,你知道我今天没米下锅,要卖这鸡救命,你干嘛拿这话来糊弄我?我又不跟你开玩笑,你自已回去吧,别耽误我卖鸡。” 邻居见他还是不信,直接伸手把鸡夺过来,扔在地上,一把拉住他就往回走。

报录人远远看见,喊道:“好,新贵人回来了。” 众人正要簇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只见中间已经高高挂起了报帖,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看到报帖上自已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的消息,起初还不敢相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接着嘴里忍不住又念了一遍。突然,他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击中,猛地将两手用力一拍,爆发出一阵狂喜的笑声,大声喊道:“噫!太好了!我中了!” 这声音像是要冲破云霄,震得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颤抖。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往后直直地倒了下去,牙关紧紧咬在一起,双眼一闭,不省人事。

老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赶紧弄来几口开水,哆哆嗦嗦地给范进灌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范进才悠悠转醒,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的眼神中透着疯狂与兴奋,又开始拍着手,放声大笑:“噫!太好了!我中了!” 笑声在空气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他一边笑,一边像发了疯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外狂奔而去。这一举动把报录人和邻居们都吓得呆若木鸡,仿佛看到了一个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范进跑出大门没多远,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池塘里。等他挣扎着从池塘里爬起来时,头发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像一堆杂乱的枯草,脸上沾满了污泥,活脱脱一个从泥沼里钻出来的怪物。他的两手满是黄泥,身上的衣服也被水浸透,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模样狼狈至极。然而,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已的狼狈,依旧拍着、笑着,众人想拉住他,却根本拉不住,他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集市跑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最后异口同声地说道:“原来这新贵人是欢喜得发疯了。” 老太太看着这一幕,泪水夺眶而出,悲痛地哭喊道:“怎么会发生这么苦命的事啊!中了个什么举人,就得了这种疯病!这一疯了,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娘子胡氏也急得六神无主,哭哭啼啼地说:“早上还好好地出去,怎么就突然得了这种病!这可如何是好啊?” 众邻居纷纷围过来,好言相劝:“老太太您别心慌。我们现在先派两个人紧紧跟着范老爷,可别让他出什么意外。大家再从家里拿些鸡蛋、酒、米来,先招待好报喜的各位大爷,然后再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一时间,众邻居纷纷行动起来。有的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拿鸡蛋,有的拎着白酒匆匆赶来,还有的背着斗米、捉着两只鸡,陆陆续续地都送了过来。娘子胡氏哭哭啼啼地在厨房把这些东西收拾好,端到了草棚下。邻居们又赶忙搬来些桌凳,请报录的人坐下吃酒,大家围坐在一起,纷纷议论起来:“他这疯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报录的人中有一个人站出来,清了清嗓子,胸有成竹地说道:“在下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众人一听,都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 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范老爷平日里有没有最怕的人?他就是因为欢喜过头了,痰一下子涌了上来,迷了心窍。现在只要让他最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跟他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的,你根本就没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出来,说不定就清醒了。” 众人听了,都激动地拍手叫好:“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妙极了!范老爷最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的胡老爹。这下好了!赶紧去把胡老爹找来。他估计还不知道这事儿,说不定正在集上卖肉呢。” 又有一个人补充道:“要是他在集上卖肉,倒还好找;可他从五更天就到东头集上去迎猪了,还没回来呢。得赶紧迎着去把他找到。”

于是,一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去。跑到半路,正好碰上胡屠户迎面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烧汤的伙计,提着七八斤肉和四五千钱,正兴高采烈地来贺喜呢。胡屠户一进门,就看到老太太满脸泪痕,哭得伤心欲绝。老太太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胡屠户听后,满脸诧异,嘴巴张得大大的,惊叫道:“难道我女婿就这么没福分,欢喜过头成这样了?” 这时,外面的人不停地喊着请胡老爹出去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给女儿,赶紧走了出去。

众人把范进发疯的情况以及刚才商量的主意,原原本本地跟胡屠户说了一遍。胡屠户一听,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连连摆手说道:“虽然他是我女婿,可如今他做了老爷,那就是天上的星宿啊。天上的星宿怎么能打呢!我听那些吃斋念佛的人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把人抓去打一百铁棍,然后发落到十八层地狱,永远都翻不了身。我可不敢做这种事!” 邻居中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听了,忍不住嘲讽道:“得了吧!胡老爹,你每天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道叫判官在簿子上给你记了几千条铁棍了;就算再添上这一百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怕把铁棍子都打完了,也还不清你这笔血债呢。说不定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论功行赏,把你从地狱里提到第十七层,也不是没可能。” 报录的人也在一旁劝道:“别光说笑话了。胡老爹,这事儿就得这么办,你就委屈一下,权宜行事吧。”

胡屠户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没办法,只好连干了两碗酒,给自已壮了壮胆。他把刚才那些害怕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摆出平日里那副凶狠的模样,卷起油晃晃的衣袖,大踏步朝着集市走去。五六个邻居也都跟在后面,像是一群看热闹的围观者。老太太不放心,急忙追出来喊道:“亲家,你可只能吓吓他,千万别把他打伤了!” 众邻居连忙应道:“这个自然,您就放心吧,不用您吩咐。” 说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来到集市上,只见范进正站在一个庙门口,头发蓬乱地散着,脸上满是污泥,一只鞋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光着一只脚。他还在不停地拍着巴掌,嘴里大喊着:“中了!中了!” 那模样就像一个失控的疯子,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胡屠户像凶神恶煞一般,气势汹汹地走到范进跟前,怒目圆睁,大声吼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玩意儿?” 说着,猛地一巴掌狠狠地扇了过去。众人和邻居们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想到胡屠户虽然壮着胆子打了这一巴掌,可心里到底还是害怕得要命,那只打人的手早已经抖得像筛糠一样,根本不敢再打第二下。范进被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接昏倒在地上。众邻居见状,立刻一拥而上,有的替他抹胸口,有的捶背心,忙活了好半天,范进才渐渐缓过神来,呼吸也平稳了,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看起来不再疯疯癫癫的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范进扶起来,让他坐在庙门口一个叫 “跳驼子” 的外科郎中的板凳上。胡屠户站在一旁,突然觉得自已那只打人的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已的手,只见手掌高高地仰着,怎么也弯不过来。他心里顿时懊悔不已,暗自嘀咕道:“果然天上的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这下菩萨怪罪下来了。” 这么一想,手疼得更厉害了,他连忙向郎中讨了个膏药贴上。

范进慢慢清醒过来,看了看周围的众人,一脸茫然地问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啊?” 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我这半天,昏昏沉沉的,就像在梦里一样。” 众邻居连忙说道:“老爷,恭喜您高中了。刚才您欢喜得太厉害,引动了痰,现在吐出几口痰,就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吧。” 范进这才反应过来,说道:“对了。我也记得我是中的第七名。”

范进一边说着,一边自已动手把头发绾好,又向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眼疾手快,早把那只跑掉的鞋找了回来,替他穿上。范进看到丈人胡屠户在跟前,心里 “咯噔” 一下,生怕他又要开口大骂。

胡屠户却满脸堆笑,快步上前,讨好地说道:“贤婿老爷,刚才不是我胆子大敢打您,是你老太太的主意,求我来劝劝您的。” 邻居中一个人故意调侃道:“胡老爹刚才这一巴掌打得真响亮,一会儿范老爷洗脸,说不定还能洗下半盆猪油来呢!” 另一个人也跟着打趣道:“老爹,你这手明天可杀不得猪了。” 胡屠户听了,连忙说道:“我还杀什么猪啊!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辈子没依靠吗?我以前就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说句得罪你们的话,我这双眼睛,可是很会识人的。想当年,我女儿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就觉得我女儿有福气,肯定能嫁给个老爷,今天果然应验了!” 说罢,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看着范进洗完脸,郎中又端来茶让大家喝了,一行人便一同回家。范举人走在前面,意气风发,仿佛换了一个人。胡屠户和邻居们跟在后面,像一群跟班。胡屠户看到女婿衣裳后襟皱得不成样子,一路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替他扯了几十回,那殷勤的模样,和之前的凶神恶煞简直判若两人。

到了家门口,胡屠户扯着嗓子,扯得喉咙都快破了似的,高声叫嚷道:“老爷回府了!” 那声音大得就像开足马力的高音喇叭,生怕别人听不见。老太太听到声音,赶忙迎了出来。一看儿子已经不疯癫了,脸上的愁容瞬间烟消云散,那高兴的劲儿,就好像在沙漠里渴了三天三夜,突然看到了一汪清泉,喜从天降。众人去问报录的人,得知家里已经把胡屠户送来的几千钱给打发他们走了。

范进先进屋拜了母亲,表达自已的感恩之情,随后又转身拜谢丈人。胡屠户脸上堆满了假笑,那笑容就像贴上去的面具,看着都让人觉得假,他再三故作不安地说道:“就这么几个小钱,哪够你拿去赏人的呀。” 那语气,好像他给的钱少得可怜,实则心里不知道多心疼呢。范进又向邻居们一一谢过,正准备坐下休息,就看见一个穿着体面、派头十足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跑得像一阵风似的,飞也似的冲了进来,大声说道:“张老爷来拜访新中的范老爷啦。” 话还没落音,轿子就已经稳稳地停在了门口。胡屠户一听,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忙不迭地躲进女儿房里,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张老爷瞧见。邻居们见状,也都各自散去了。

范进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从轿子里缓缓走下来,他头戴一顶乌黑发亮的纱帽,就像古代的官帽穿越而来,身穿葵花色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金黄的腰带,脚蹬一双皂靴,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场十足。这张乡绅是举人出身,还做过一任知县,别号静斋。他和范进相互谦让着走进堂屋,然后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

张乡绅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率先攀谈起来:“世先生和我同在家乡,一直以来都没机会亲近,实在是太遗憾了。” 那语气,就好像他们之前是多年的老友,只是许久没联系罢了。范进连忙恭敬地回应道:“晚生早就仰慕老先生了,只是一直没缘分,没能前去拜会,实在是惭愧。” 张乡绅接着说道:“刚才我看到题名录,您的房师高要县汤公,是我先祖的门生,这么算起来,我和你可是亲切的世兄弟啊。” 范进受宠若惊地说:“晚生能侥幸中举,实在是有愧。却有幸能与老先生攀上关系,真是太欣喜了。”

张乡绅一边说着,一边像个侦探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装模作样地说道:“世先生果然生活清贫啊。” 说着,就从跟在身后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递向范进,假惺惺地说:“小弟我也没什么好表示敬意的,谨备贺礼五十两,世先生暂且收下。您现在住的这地方,实在是太简陋了,以后要是有官员来往拜访,实在是不方便。小弟我正好有一所空房子,就在东门大街上,一共有三进三间,虽说算不上宽敞气派,但也还算干净整洁,就送给世先生您吧。您搬到那里去住,以后早晚还能向您请教请教。” 范进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但表面上还是假意再三推辞。张乡绅见状,假装着急地说:“你我既是年谊,又是世交,就像至亲骨肉一样,要是你再这样推辞,可就太见外了!” 范进这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张乡绅。又寒暄了一会儿,张乡绅便打躬作别。胡屠户一直躲在房里,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张乡绅上了轿,他才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小心翼翼地走出堂屋。

范进迫不及待地把银子交给妻子,让她打开看看。只见一封封都是白花花、亮闪闪的细丝锭子,就像刚从银库里取出来的宝贝。范进立刻从中包了两锭,然后扯着嗓子喊胡屠户进来,把银子递给他,说道:“方才辛苦老爹了,还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您拿了去。” 胡屠户一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像饿狼看到了猎物,双手紧紧地攥着银子,却还假惺惺地把拳头伸过去,嘴上说着:“这个,你先收着。我本来是来贺你的,怎么好又拿回去呢?” 那模样,就像在演一场滑稽戏。范进笑着说:“您看,我这儿还有些银子呢,要是用完了,再来向老爹讨来用。” 胡屠户一听,像闪电一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迅速地把银子往腰里揣,一边揣一边说:“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还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呢!他家可是我卖肉的大主顾,一年就算没什么大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还转过头对着女儿,眉飞色舞地说:“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以后肯定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看不上呢。’你看,今天果然应验了吧!我现在拿了银子回家,非得好好骂骂那个死砍头短命的奴才不可!” 说完,又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才千恩万谢,低着头,脸上笑开了花,像个偷了腥的猫似的,美滋滋地走了。

从那以后,范进的生活就像坐了火箭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果然有好多人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纷纷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仿佛田产在他们眼里就像不值钱的白菜;有送店房的,好像店房就是他们随手就能送人的小物件;还有那些穷困潦倒的破落户,两口子一起来投身为仆,就盼着能得到范进的庇护,就像在暴风雨中寻找避风港的小船。才过了两三个月,范进家就奴仆丫环一应俱全,钱米之类的生活物资更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张乡绅家又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催着范进搬家。范进一家搬到新房子里后,那场面,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又是唱戏,又是摆酒,又是请客,一连折腾了三天。到了第四天,老太太早早地起来,吃过点心后,慢悠悠地走到第三进房子里。只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平常戴着银丝鬏髻 —— 当时是十月中旬,天气还比较暖和 —— 穿着天青色的缎套,下身搭配着官绿色的缎裙,正指挥着家人、媳妇、丫环们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忍不住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可要仔细些,这些可都是别人家的东西,千万别弄坏了。” 家人媳妇听了,连忙笑着解释道:“老太太,哪里是别人的呀!这些可都是您老人家的。” 老太太以为她们在开玩笑,笑着说:“我家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呢?” 丫环和媳妇们一听,异口同声地说:“怎么不是呢?岂止这些东西是您的,就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也都是您老太太家的呀。” 老太太听了,惊讶得合不拢嘴,她把那些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一件一件地仔细看了一遍,突然像中了彩票一样,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 这笑声还没落下,老太太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往后一倒。紧接着,一口痰猛地涌了上来,老太太瞬间不省人事。

就因为这一番变故,引出了后面的故事: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不知道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