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府,有个叫乜崇贵的人,家境殷实,家财万贯。他的妻子汤氏为他生下四个儿子,长子叫乜克孝,次子叫乜克悌,三子叫乜克忠,四子叫乜克信。平日里,乜克孝负责操持家中事务,乜克悌常年在外经商。乜克忠自幼勤奋读书,学有所成,早早考取了功名,在当地颇有名气,他一心期望在科举中高中,还亲自教导年幼的弟弟乜克信,兄弟俩感情深厚,平日里形影不离。
然而,命运弄人,乜克忠在科举中落第,心情郁闷,不久便染上重病,卧床不起。乜克信十分担忧兄长的病情,时常走进兄长的房间探望。他见嫂子蒋淑贞容貌绝美,担心兄长在病中禁不住美惑,损耗身体,病情会愈发严重,难以康复。于是,他想把兄长搬到书房,让他静心调养,或许还能保住性命。但蒋淑贞心疼丈夫,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已的身边,说道:“病人不宜挪动,况且书斋里无人照料,留在房中我能随时给他喂药。”她这是出于对丈夫的真心关爱,并非有其他不当想法,可乜克信却对此感到不满。
亲朋好友前来探望乜克忠的病情,看到他被病痛折磨,都纷纷感叹他是苦学过度,伤了心神。乜克信却叹气说:“我兄长的病难以痊愈,并非因为苦学。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毁在女人手里,又岂止我兄长一人!”说罢,他不禁潸然泪下。亲朋好友听了他这番话,都感到十分惊讶,不一会儿便纷纷告辞离去。
乜克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蒋淑贞心急如焚,急忙叫小叔子过来。乜克信得知后,心中大怒,说道:“之前我让把兄长移到书房养病,你们不听,现在又叫我来做什么?”蒋淑贞听了,神色黯然。乜克信来到兄长床边,乜克忠流着泪说道:“我怕是不行了,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取功名,不要辜负我的叮嘱。你嫂子年轻守寡,为人贞洁,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说完,便气绝身亡。乜克信悲痛万分,按照丧礼的规矩,一丝不苟地操办了兄长的后事,从殡葬到祭祀,每一个环节都做得尽善尽美。此后,他对待寡嫂蒋淑贞十分恭敬。
自从乜克忠去世后,家中上下都很同情蒋淑贞。到了七七祭日,家人请来了和尚和道士做法事,为乜克忠超度亡魂。蒋淑贞悲痛欲绝,整日哀号痛哭,有半个月都茶饭不思,身体日渐消瘦,满脸忧愁。直到百日之后,在父母的劝慰下,加上家中长辈、妯娌们的开导,她才渐渐开始正常饮食,容貌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色。虽然她不戴珠宝翠玉,也不施脂粉,但依然天生丽质,美丽动人,身姿婀娜。而且,她性格高洁,操守坚定,言语简洁沉静,行为光明磊落,没有一丝瑕疵。
转眼间,一年的时间即将过去。蒋淑贞的父亲蒋光国准备了祭品,亲自前来祭奠女婿。他请了族侄蒋嘉言,这位蒋嘉言是紫云观的道士,让他担任法事的高功。蒋嘉言还带着徒弟蒋大亨,徒孙蒋时化、严华元一同来做法事。乜克信对此心里不太高兴,他对蒋光国说:“多谢您的一番好意,不过这些其实没什么用。”蒋光国听了,心里很不高兴,便进屋对蒋淑贞说:“我来给你丈夫做法事,本是一片好心,你小叔子却很不乐意。他这么不尊重我,又怎么会尊重你呢?”蒋淑贞说:“他之前想把我丈夫移到书房,我为了方便照顾,把丈夫留在了房中。等到我丈夫去世时,他就很恼恨我。到现在一年了,他都很少和我见面,对我这样,怎么能说是好呢?”蒋光国听了这些话,对乜克信更加不满了。
等到法事即将结束,在追荐亡魂的时候,蒋光国又对蒋淑贞说:“这些道士都是自家子侄,你可以到灵前祭拜,没关系的。”蒋淑贞满心哀伤,便哭着来到灵前祭拜,她哭得悲痛欲绝,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只有那品行不端的道士严华元,一见到蒋淑贞,心中便想:人们都说蒋淑贞是绝世佳人,如今看她在服丧期间,身着素服都如此美丽动人,要是没有忧愁烦闷,欢欢喜喜的时候,那还不知道有多迷人呢!于是,他心中便生出了淫邪的念头。
等到夜深,道场结束后,道士们都纷纷拜谢离去。蒋光国说:“蒋嘉言、蒋大亨和蒋时化三人,都是我家的亲戚,给他们的报酬少一些,想必他们不会计较。只有严先生是外姓人,我们应该多给他一些报酬。”蒋淑贞便又封了一份厚礼。
谁知道严华元心怀不轨,表面上先行告辞,实际上却偷偷藏在了高阁之上。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故意弄出老鼠活动的声音。蒋淑贞拿着蜡烛前去查看,严华元趁机将的弹到她身上。蒋淑贞一沾染这邪药,心中顿时大乱,不由自主地抱住严华元,与之欢好。等到天亮,药劲过去,蒋淑贞才意识到自已被人,名节受损,她又羞又恨,咬舌吐血,当场就气绝身亡。严华元得逞后,便偷偷逃走了,还把蒋淑贞给他的那封厚礼,留在了她的怀中,大概是想着如果她能活过来,就当作是对她的酬谢。
第二天,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早饭都做好了,婢女菊香端着水走进房间,叫蒋淑贞梳洗,却不见她的踪影。菊香便登上阁楼寻找,只见蒋淑贞死在了毡褥之上。菊香大惊失色,急忙跑去告诉乜克孝和乜克信:“二娘子死在阁楼上了!”乜克孝和乜克信连忙上楼查看,发现蒋淑贞确实已经气绝身亡。大家都惊慌失措,赶忙叫来众婢女,把蒋淑贞的尸体抬到堂屋停放。下楼的时候,蒋淑贞胸前的银包掉了出来,菊香在后面偷偷捡起来藏了起来。
此时,蒋光国住在女婿的书房里,一听说蒋淑贞死了,立刻说道:“这肯定是被乜克信这个小叔子害死的!”他急忙来到后堂,一边痛哭,一边愤怒地说道:“我女儿生性刚烈,又没有什么疾病,怎么会在夜里突然死去,这里面肯定有缘由。你既然怨恨我女儿把你兄长留在房中,导致他去世,又怨恨我请道士来做法事追荐你兄长,肯定是趁此机会,强行奸污我女儿。我女儿羞愤交加,所以咬舌吐血而死。”于是,他写了状纸,告到了包公的衙门。状纸上写道:
告为灭伦杀嫂事:风俗应以风化教育为先,人生在世首要重视人伦。男女之间应保持距离,嫂子溺水伸手去救都不合常理。我女儿嫁给生员乜克忠为妻,不幸丈夫早亡,她甘心守节。恶贼乜克信,一向觊觎嫂子的姿色,因而凶狠,却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趁着斋醮法事结束,料想嫂子疲倦后熟睡,便突然闯进房间,强行奸污。我女儿羞愤交加,咬舌吐血,当场就气绝身亡。狐狸的,狗的猥琐,人们都痛恨这种卑劣的行为。鹌鹑的,喜鹊的逞强,实在不忍听闻这些丑事。家里人私下议论,恐怕会有悲伤的歌谣。外面众人聚在一起谈论,怎能没有讽刺的话语。我女儿无处申冤,不殉身就不足以表明她的贞节。恶贼奸杀的证据确凿,不偿命就不足以洗清冤屈。恳请大人明察,早日依法惩处恶贼。特此上告。
此时,乜克信听说蒋光国状告自已嫂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抚摸着兄长的灵位,痛哭失声,伤心过度,呕血数升,转眼间就气绝身亡。他的魂魄来到阴曹地府,遇到了兄长乜克忠,便向他叩头哭诉。乜克忠流着泪对他说:“害死你嫂子的,是严道士。有一封银子在菊香手里可以作证,你嫂子生前已经登记在账簿上了,你拿着这个去见官,冤情自然会大白,这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的阴灵一定会在衙门里帮助你,你赶紧还阳,等事情解决后,要好好超度你的嫂子。一定要记住啊!”
乜克信苏醒过来,已经过了一天。包公的拘提令催得很紧,他只好赶忙写了状纸申诉道:
诉为生者暴死,死者不明;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事:寡嫂被致死,她不得不死,但死的不是时候;嫂子的父亲看到女儿死了,不得不告官,但告错了人。为什么说死的不是时候呢?寡嫂被玷污,应该当时就指认清楚,不应该这么早死;嫂子的父亲申冤,应该先查明的人是谁,不应该冤枉无辜之人。我一直把兄长当作老师,把嫂子当作母亲一样侍奉,和她言语交流都很谨慎,礼节上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我连亵渎都不敢,又怎么敢她呢?玷污嫂子并导致她死亡的,其实是严道士。嫂子的父亲没有查明真相,就凭空诬陷我。恶人得逞,而我实在是无辜。渔网高悬,我就像被网住的大雁,怎能甘心代人受死。特此泣诉。
包公受理了乜克信的申诉,立刻传唤原告蒋光国到堂对质。蒋光国说道:“我女婿生病的时候,乜克信想把他搬到书房服药养病,我女儿不同意,把人留在房中亲自照料。后来女婿不幸去世,乜克信就怨恨我女儿,觉得是她害死了兄长,所以才强行逼她成奸,导致她死亡,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怒。”
乜克信连忙辩驳:“玷污我嫂子并导致她死亡的,是严道士。”
蒋光国冷笑一声,反驳道:“严道士只是来做了一天法事,怎么敢起奸淫之心,闯进我女儿的房间,还把她逼到阁楼上?而且法事一结束,严道士就和其他道士一起出门离开了,大家都亲眼看见他们走的。你这完全是在胡编乱造。”
包公听了,也问道:“当时道人数目不少,你单单指控严道士,可有什么凭证?”
乜克信哭着说:“前几日蒋光国诬告我的时候,我听到那些丑恶的罪名,实在难以忍受,立刻抚摸着兄长的灵位痛哭,伤心过度,吐血满地,直接昏死过去,魂魄到了阴间。见到先兄后,我向他叩头哭诉,先兄安慰我说,是严道士害死了我嫂子,有银子在菊香那里可以作证。我嫂子还把这事登记在了账簿上。恳请大人明察。”
包公一听,不禁发怒:“这简直是鬼话,你竟敢在官长面前胡言乱语!”随即下令打了乜克信三十大板。乜克信受刑痛苦,哭喊道:“先兄的阴灵都答应来帮我出庭作证,我怎么敢乱说!”
包公大怒,骂道:“你兄长要是真有阴灵来帮你,怎么不来向我显灵?”
突然,包公感到一阵困倦,便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他梦见已故的生员乜克忠哭着说:“大人您一向以神明著称,今天怎么如此糊涂?玷污我妻子并导致她死亡的,是严道士,和我弟弟毫无关系。菊香藏有一封银子,原本是大人在季考时赏赐给生员的,我妻子把它赏给了道士,还登记在了簿子上,字迹清清楚楚。希望大人仔细调查,尽快惩治道士的罪行,释放我弟弟。”
包公从梦中惊醒,感慨地叹道:“原来真有鬼神显灵这回事啊!”于是,他对乜克信说:“你说的确实不是假话,你兄长已经清楚地告诉我真相了。我一定会为你洗刷冤屈。”
包公随即派人火速捉拿菊香,对她用刑逼问,果然查出一封银子,正是之前赏赐给生员的。包公问菊香:“你是怎么得到这银子的?”菊香回答:“这银子在娘子身上,众人把她抬下阁楼的时候,我从后面捡到的。”
包公又派人跟着菊香到房间里,取出蒋淑贞的日记簿查看,果然有一条记录,上面写着用五钱银子加赐给严道士。证据确凿,包公立刻派人缉拿严道士。严道士被带到公堂后,刚一上夹棍,就全盘招认。他交代了自已擅自使用邪药,蒋淑贞并导致她死亡,还把原本赏赐的那封银子塞进蒋淑贞胸中的罪行,并且表示愿意认罪,承认这和乜克信毫无关系。
包公最终宣判:“经审理查明,严华元身为道士,却行为不端,沉迷于欲海之中。身为道士,本应清心寡欲,却觊觎女子的美貌。接受赏赐出门时,表面说先回去,实则心怀不轨,偷偷登上阁楼做出卑鄙之事。用玷污贞洁的妇人,哪里还有清修的本分?贪恋女色,害死守节的妇人,早已忘却大道。如此的行为,怎敢面对天尊?犯下的罪孽,又怎能逃脱地狱的惩罚?蒋淑贞含冤而死,美丽容颜消逝于黄泉之下;乜克忠托梦显灵,在阳间为妻子伸冤。一封银子足以作为证据,簿子上的几行字也有据可查。道家老君容不下严华元这样好色之徒,王法又怎能容忍他的蛮横奸行?依照法律,他应偿命,斩首之刑难以逃脱。乜克信与此事无关,按照惯例无罪释放回家。蒋光国胡乱诬告,应判处诬告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