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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咬舌扣喉

在山东兖州府曲阜县,有个叫吕毓仁的人,他的儿子叫吕如芳。吕如芳十岁就开始求学,聪慧过人,与众不同。当时,本邑的副使陈邦谟听说了他的聪慧,便请自已儿子的业师傅文学——也就是吕毓仁的表兄——做媒,将女儿陈月英许配给吕如芳。双方家长商议妥当后,便按照传统的六礼,完成了订婚仪式。

几年后,吕毓仁请表兄傅文学选定良辰吉日,为儿子举办婚礼。陈家也精心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将女儿陈月英嫁入吕家。陈月英容貌绝美,堪称国色天姿,引得众人纷纷称羡。吕如芳的同窗好友们都前来祝贺新房,其中有吏部尚书的公子朱弘史,他是个风流多情之人。

自吕如芳夫妇成婚之后,陈氏孝顺公婆,对丈夫也是温柔顺从,毫无违逆。然而,世事难料,喜事刚过,灾祸却突然降临,吕毓仁夫妇不幸双双离世。吕如芳悲痛万分,守孝三年后,考入了学府,又在乡试中接连中举,随后陈氏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因为要照顾孩子,陈氏便留在了家中。而吕如芳一心追求功名,告别妻子后踏上了赴考之路。

谁能想到,途中突然遭遇倭寇进犯,吕如芳不幸被掳走,只有仆人程二侥幸逃回,将消息告知了陈氏。陈氏得知丈夫被掳,悲痛欲绝,几乎昏死过去。在父亲和兄弟的劝慰下,她才渐渐平复。父亲陈邦谟说道:“我如今急着赴任,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无人照顾。要不你带着孩子跟我一起走吧。”陈氏却婉拒道:“父亲的命令我本不该违抗,可如今你女婿生死未卜,这孩子是吕氏唯一的血脉。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吕氏可就绝后了。而且家中也不能没人照应,我实在不好远行。”陈邦谟听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如今全家都要离开,你两个嫂嫂也不在家。你要是觉得烦闷,就常去她们那里走动,别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

陈邦谟告别离去后,陈氏便将家中大小事务都托付给程二夫妻照料,自已身边只有一个七岁的婢女秋桂伺候。她深居闺中,大门不出,将家中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然而,程二的妻子春香却与邻居张茂七暗中私通,两人整日偷欢。一天,张茂七对春香说:“你家主母正年轻,想必旺盛,你帮我牵个线,成全我们这段姻缘。”春香连忙摆手道:“我家主母向来品行端正,为人正直,我可不敢冒犯她。她平日里轻易都不出中堂,你就别想了,这事肯定成不了。”张茂七却调笑道:“你就是自私,怕我有了新欢就冷落你,所以才不肯帮忙。”春香无奈道:“真不是我不肯,这事确实办不成。”从那以后,两人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再说那吏部尚书公子朱弘史,自从在吕家庆贺新房时见到陈氏,便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春心荡漾,却一直苦无机会接近。得知吕如芳被掳后,他便在吕家附近租了一处书馆,与周围的人结交,常常打听吕家的各种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倒像是真心同情吕如芳的遭遇。

一天,有个人跟他说:“吕家世代积德行善,如今吕如芳却被掳走,真是老天不长眼。他娘子陈氏恪守妇道,家中连个年幼的男童都没有,身边只有一个七岁的婢女,家里的事务都交给程二夫妻打理。程二为人老实,没有一点私心,真是让人羡慕。”朱弘史听他唯独夸赞程二,便猜测程二的妻子或许有些不寻常。于是,他故意试探道:“我听说程二的妻子与人私通,这恐怕会坏了陈氏的名声吧。”那人一听,惊讶道:“公子怎么知道的?我们这儿有个叫张茂七的,最好女色,他和程二的妻子整天偷情。他们两家房子挨着,有时候那妇人去张茂七家过夜,有时候张茂七到她家睡觉,只要程二去庄子上干活,他们就趁机幽会。”

朱弘史听后,心中暗自盘算:我当年在吕家庆新房时,记得房子是里外间,后面有条小路能通到中间。等我打听到程二不在家的时候,就趁机藏进里屋,强行与陈氏欢好,岂不妙哉!主意已定,第二天傍晚,他得知程二外出,便从后门偷偷潜入,藏了起来。

此时,陈氏正在堂屋叫秋桂照看小孩,随后走进房间,关上门,准备脱衣沐浴。突然,她想起里屋通往中间的门还没关,便赤着身子走进去关门,然后开始洗澡。朱弘史看到她雪白的身躯,顿时按捺不住。陈氏洗完澡回到房间,突然被朱弘史紧紧抱住,他还伸手捂住陈氏的嘴,舌头也伸进她口中,让她无法出声。陈氏毫无防备,突然遭遇这种事,顿时慌了神,心中暗想:我已经被玷污了,不如咬断他的舌头,再死也不迟。于是,她狠狠咬住朱弘史的舌头。朱弘史舌头被咬住,无法挣脱,慌乱之下,伸手掐住陈氏的咽喉,陈氏就这样被掐死了。朱弘史见出了人命,悄悄溜走,这件事竟然无人察觉。

过了一会儿,孩子啼哭起来,秋桂呼喊陈氏却没有回应,门也推不开,便叫来了春香。春香提着灯走进房间,发现外门紧闭,便从中间的门进去,只见陈氏已经死了,口中出血,喉管处也有血迹,全身赤裸,不知为何致死,她顿时惊恐地大喊起来。族人们听到喊声赶来,看到陈氏这般惨状,都震惊不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吴十四和吴兆升说道:“这妇人向来品行端正,肯定是被人后,因为叫喊,被凶手掐住喉咙致死的。我看这事不是别人干的,春香和茂七有私情,一定是他们合谋,害死了主母。”众人听后,便将春香锁起来,让她守着陈氏的尸体,又把陈氏的幼子送到他外婆家哺乳。

第二天,程二从庄子上回来,看到家中发生如此变故,连忙询问缘由。众人便将春香与人通奸、合谋杀人的事情告诉了他。程二听后,立刻写了状纸,告到县衙:

告为杀命事:罪大恶极的张茂七,整天沉迷酒色,把花街柳巷当作仙境。他贪图我妻子春香的姿色,趁我外出时,与我妻子私通,肆意妄为,毫无顾忌。本月某日,他潜入我主母的卧房,强行抱住主母欲行奸污。主母大声呼喊,他竟掐住主母的喉咙,将其杀害。我妻子的呼喊声惊动了邻居,大家都可以作证。主母满口是血,就算用天河之水也难以洗净这冤屈;她赤裸地躺在床上,看着她被玷污的尸骸,实在令人痛心。可恨这恶贼,先是奸污,如今又奸杀主母,奸污妻子事小,杀害主母事大。恳请大人主持公道,将恶贼依法惩处,为我主母申冤雪恨。特此上告。

知县接到状纸后,立刻前去验尸。只见陈氏尸身喉管处有血迹,口中也有血流出,便命人将尸体入棺。随后,将春香、茂七等相关人犯拘传到县衙审问。知县先问程二道:“你主母被致死,你妻子与茂七通奸合谋,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情?”程二连忙说道:“小的这几天一直在庄子上收割庄稼,昨天才回来,看到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向邻居吴十四、吴兆升打听,他们说我妻子和张茂七通奸,合谋主母,主母喊叫,被他们掐住喉咙,断了气。小的就赶紧来向大人告状。小的真的不知情,还望大人审问我妻子,便能真相大白。”

知县又问春香:“你和张茂七合谋,并害死主母,从实招来。”春香连忙分辨道:“小妇人与茂七通奸是事实,但合谋主母,真的没有这回事。”知县追问道:“那你主母为何会死?”春香哭着说:“我真的不知道。”知县见她不招,便下令用刑。春香受不了刑罚,只好说道:“大人,合谋的事真没有,只是茂七曾说过,我主母年轻貌美,让我去牵线搭桥。我跟他说,我主母向来正直,这事肯定办不成。我想,说不定是张茂七自已偷偷去做了,我真的不清楚。”

知县又把张茂七唤到堂前,问道:“你如实招来,免受刑罚。”张茂七坚称:“我没做过,没有这事。”知县怒道:“你肯定是叫春香牵线,还敢说没有?”这时,吴十四和吴兆升在一旁说道:“大人英明,既然通奸这事是真的,那杀人的事肯定也是真的。”张茂七却大喊冤枉:“这是反奸计!大人,分明是他们两个干的,却诬陷我和春香。”

县官见两人各执一词,便对他们施以刑罚,可两人依旧争辩不休。县官又转而问春香:“你既然没有参与合谋,那你主母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春香赶忙解释:“小妇人当时在厨房照料做工的人,秋桂跑来告诉我,说小公子在啼哭,她喊了三四声,主母都没回应,门也推不开。小妇人这才提着灯进去查看,结果就看到主母已经死了。小妇人马上呼喊邻居和族人来看,吴十四和吴兆升一来,就把小妇人给锁了起来。小妇人觉得,肯定是他们两个并掐死主母后离开,又故意跑来看,想诬陷小妇人。”县官听后,下令将众人都收监,打算第二天再审。

第二天,县官把秋桂带到后堂,和颜悦色地诱导她:“你家主母是怎么死的呀?”秋桂一脸懵懂地说:“我也不知道。傍晚的时候,主母叫我打水给她洗澡,还让我照看小公子,她自已进去把前后门都关了。后来我听到里面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小公子开始啼哭,我去叫主母,她没回应,门又关着,我就去找春香姐姐,让她拿灯来看,结果就看到主母衣服都没穿,已经死了。”县官接着问:“吴十四和吴兆升经常来你家吗?”秋桂摇头说:“从来没来过。”县官又问:“那茂七呢,他来吗?”秋桂回答:“他常来我家,还和春香姐姐有说有笑的。”

县官审问得很详细,之后把人犯都叫到堂前,说道:“吴十四和吴兆升的事已经清楚了,和他们无关。茂七,我知道你当初让春香牵线搭桥没成功,后来你在她家混熟了,知道陈氏在外房洗澡,就先从中间藏到里房,等陈氏进来,你捂住她的嘴想她。陈氏肯定大喊大叫,你怕被人发现,就掐住她的喉咙,把她给掐死了。不然,她家又没有外人来往,谁会这么熟悉情况呢?后来春香见事情没法推脱,只好大喊,这就是掩耳盗铃。你俩的死罪是定了。”于是,县官让程二把尸体入棺埋葬,放了邻居和族人,然后行文向上司申报。程二则忠心耿耿地照顾小主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三年后,包公巡查到山东曲阜县。茂七的父亲张学六递上状纸:

诉为天劈奇冤事:百姓有冤屈,指望官府来申冤;儿子受冤屈,父亲代为辩白。狠毒的程二,在主母死后,诬陷我儿子茂七奸杀。告到县里后,我儿子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想那奸情没有当场捉获,就拿我儿子与他妻子通奸的事当证据;杀人时也没喊明,就凭平日里的事来推断。他妻子水性杨花,那天晚上不知和谁私会。主母死得毫无证据,当时怎么不把人扭住、截住呢?恶徒想指鹿为马,法律怎能随意颠倒黑白。恳请青天大人明察,让冤屈得以昭雪。若能查明真相,我全家感恩戴德。悲痛万分,特此上诉。

包公受理了这份状纸。第二天夜里,他审阅各种犯罪案卷,看到杀命这个案子时,不觉有些精神疲倦,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一个女子,像是有冤情要诉说。包公说:“你有冤情就尽管说吧。”那女子却没说缘由,只是吟了几句诗就离开了:“一史立口阝人士,八厶还夸一了居,舌尖留口含幽怨,蜘蛛横死恨方除。”包公醒来后,十分疑惑,又看到一只大蜘蛛,口开舌断,死在案卷上。包公反复思索,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又暗自琢磨:陈氏的冤屈,凶手不是姓史的,就是姓朱的。

第二天,包公审问清楚了其他罪案,审到这个案子时,又问:“我看秋桂的口供,她家又没有外人来往,你在她家很熟,还提前托春香去谋划奸情,到现在还喊什么冤?”茂七连忙喊冤:“小的真的没有做这件事,只是当初县官认定是我,小的有口难辩。如今幸好青天大人您来了,希望大人能斩断这冤屈的根源。”包公又问春香,春香也说:“真的没有这事,只是主母死了,小妇人也该死。”

包公便命人把春香带出去候着,单独问张茂七:“你当初知道陈氏洗澡,藏在房中,你把房中的物件一一报来。”茂七心里叫苦,想着自已根本没做过,怎么报得出来,只能说道:“小的没做过这事,怎么报呢?”包公说:“你死罪已定,报一下又何妨!”茂七无奈,心想也是前世冤债,只好胡乱报了几件:“她房里有锦被、纱帐、箱笼,都放在床头。”

包公又把春香带进来,问道:“你把主母房里用的物件都逐一报来。”春香不知道包公的用意,如实说道:“主母家虽然富足,又出身官宦门第,但她平生就喜欢朴素,用的是布帐、布被,箱笼都放在楼上,里房没别的东西。”包公接着问:“你家的亲戚,还有你主人的朋友,有叫朱史的吗?”春香回答:“我主人在家的时候,和一个朱吏部公子有来往,自从我家相公被掳走后,他就没来过了。主人只常年和黄国材相公在附近读书。”包公听后,让他们先收监。

第二天,包公主持考试,选拔人才,朱弘史考了第一名,黄国材考了第二名。当晚,包公审阅他们的试卷,又梦到了之前的那首诗,他恍然大悟:“一史立口阝人士,‘一史’是‘吏’字,‘立口阝’是‘部’字,‘人士’是语气词;‘八厶’是‘公’字,‘一了’是‘子’字,这分明说的是吏部公子。‘舌尖留口含幽怨’,这一句还不明白意思。‘蜘蛛横死恨方除’,这个公子姓朱,就像蜘蛛,他学名叫弘史,又和‘横死’读音相近;‘恨方除’,肯定是要他偿命,才能消解那妇人的怨恨。”

第三天,朱弘史来感谢包公对他的考选。包公说:“贤契文章写得真好。”交谈中,包公发现朱弘史说话含糊不清,吐字也不清晰。包公心中起疑,送他出去后,黄国材和第四名、第五名也来道谢。包公对黄国材说:“各位贤契的文章都不错。”

众人连忙回应:“不敢当,不敢当。”包公接着问:“朱公子相貌堂堂,文才出众,只可惜说话吐字不太清楚,实在为他感到惋惜。不知道他这是从小就如此,还是长大后得了什么疾病所致呢?”黄国材回答道:“朱公子与学生一同在崇峰里读书,已有四年。在六月初八的夜里,他的舌尖突然没了,所以现在与人对答时不太方便。”说完,各位书生便告辞离去。

包公暗自思量:我查看案件卷宗,上面记载的奸杀案发生在六月初八,而这个朱弘史也是在这一天失去舌尖,时间如此吻合;况且卷宗里还记载着死者口中出血,这肯定是朱弘史事先探听到吕家的房屋布局和进出路径,提前藏在里屋。等陈氏洗浴完毕,就趁机强行施暴,还把舌头伸进她嘴里,防止她呼喊求救。陈氏性情刚烈,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舌头,朱弘史挣脱不开,慌乱之下掐住陈氏的咽喉,将人杀害后逃之夭夭。仔细想想,朱弘史失去舌尖的日子和陈氏被奸杀的日子完全一致,这恰恰应了那句“舌尖留口含幽怨”,如此看来,朱弘史杀人的罪行已经确凿无疑。

于是,包公立刻派人去请朱弘史。朱弘史一到,包公便对他施以重刑,严加拷问。在强大的压力下,朱弘史终于一一招认了罪行。

包公随即写下判词:“经审理查明,朱弘史身为官宦子弟,却辱没家门;身为读书人,行为却如同禽兽。当年他与吕如芳交好,在庆贺新房时,就包藏了淫邪的心思。趁吕如芳被掳走,在四年六月初八的夜里,潜入吕家卧房,探听到陈氏正在洗浴,便肆意实施。因害怕陈氏呼喊求救,竟掐住她的咽喉,致其死亡。陈氏含冤而死,冤魂在梦中诉说;如霜的冤情,落于公堂之上。作案时间如此契合,招供内容也与案情相符。朱弘史罪大恶极,理应判处死刑,难逃斩首示众的刑罚。至于张茂七和春香,虽然他们并非奸杀案的凶手,但私下谋划不正当之事,终究是这场灾祸的源头,也应发配流放,以此整肃社会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