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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之袅烟

高邮的长生邓兆罴,是侍卫邓兆熊的弟弟。他建造了一间精致的屋子,四周墙壁摆满图书,早晚都在里面起居,不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少能进去。

有一年深秋,天空晴朗,云彩收敛,邓兆罴读书有些疲倦,就让小书童横吹长笛,自已跟着笛声唱歌应和。他饮酒作乐,十分畅快,不知不觉就沉醉其中,趁着醉意让人备马,准备出游,当时他还没有成家。

恍惚间,他出了门,在街市上骑马驰骋。经过一条小巷时,看到一户人家,外面的门漆成红色,不算宽敞气派,门上写着一副对联:“舞罢云停岫,歌成柳啭莺。” 字迹柔美妩媚,语气很像青楼。邓兆罴停下马,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婢女突然打开门走出来,自言自语道:“我袅烟怎会甘心做这种事?任凭你百般折磨,我的傲骨也绝不屈服。”

邓兆罴觉得很奇怪,打量她的容貌,风姿绰约,宛如绝代佳人,只是眉眼间有些污垢。见她朝东边走去,邓兆罴刚想跟上,所骑的马突然失蹄。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已正躺在书房的榻上,原来只是一场梦,但梦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心里一直惦记着。

第二年,太夫人为他娶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子,妻子贤惠又美丽,可邓兆罴心里还是时常想起袅烟。到了秋天,他去京城探望兄长,住在正阳门外。有一次外出散步,偶然经过一条巷子,感觉仿佛是梦中去过的地方。走过一扇门时,越发觉得眼熟,两扇门紧闭着,依旧是红色的门幅、黑色的门框,门上还挂着那副十字对联,邓兆罴心里十分惊讶。

他向旁人打听,得知这里原来是名妓玉兰的家。玉兰年轻时很有名气,如今已经年老,车马稀少。她收养了一个养女叫袅烟,却被恶少诱骗私奔,至今下落不明,所以院门紧锁,不再接待客人。

邓兆罴了解情况后,怀疑袅烟一定是因为不屈服而死,认为这都是老鸨的掩饰之词,只是人们没有察觉罢了。回到住处,他见到兄长,请求兄长告诉南城巡视的人。兄长觉得事情没有根据,没有答应。邓兆罴还是愤愤不平,便和仆人私下商量,让仆人冒充袅烟的哥哥,先去玉兰家要人,要是不给,就去告状。

双方到了官府,邓兆罴穿上官服,补充状纸申诉。状纸上写道:“我有个婢女叫袅烟,在我家侍奉多年,如同我的妹妹,被奸人拐走,不知去向。我到京师办事,路过妓馆门口,看见袅烟站在门边,她一看到我这个哥哥就躲了进去。她的容貌服饰,都可以作为确凿的证据。恳请官府派人搜捕。”

当时负责南城事务的侍卫是某公,他抓捕奸邪、揭发隐情,正直之名远扬。又因为知道邓兆罴是同僚的弟弟,出身名门,年轻有为,肯定不会胡乱告状,于是对玉兰严刑审问。玉兰害怕了,才说出实情。

原来,因为袅烟不顺从,多次遭到鞭打,一天夜里,她突然上吊自杀了。人命关天,又有威逼的证据,玉兰不敢声张,就偷偷把尸体埋在了客座的院子里。又怕事情泄露,就谎称袅烟逃跑了,却不知道她还有个哥哥。如今面对官府,甘愿服罪。

某公命令差役去挖出女尸,只见女尸面色如生,还没有腐烂。一时间,围观的人多得像集市一样,大家都啧啧叹息。忽然,一个戴着高冠、穿着华丽衣服的人从外面走进来,抚摸着尸体大哭,众人都很惊讶。差役询问他,他说是死者的哥哥。差役们大笑,纷纷追问详情。

那人自称姓陆,名仲昇,曾在某部掌管案卷,以吏员的身份考授杂职,如今即将被选任官职。他有个妹妹,十四岁,恰逢他远行在外,他的妻子一向凶悍,虐待妹妹。等他快回来时,妻子怕妹妹告状,就在妹妹睡觉时用席子把她卷起来,让人扔到了野外。陆仲昇回来知道后,愤怒地赶走了妻子,可妹妹终究还是没找到,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

这天,陆仲昇的仆人去观看验尸,看了一眼就急忙回去告诉他:“玉兰家上吊的女子,应该是我家的袅姑。” 陆仲昇大吃一惊,赶过去一看,果然是妹妹,所以才如此悲痛。差役急忙跑去报告某公,某公十分惊讶,派人把邓兆罴请来。

某公委婉地询问,邓兆罴见真相已经大白,就笑着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缘由,只是隐瞒了自已做梦的那一段,某公听后十分叹服。从此,京城中那些行侠仗义的人,都仰慕邓兆罴的好义之名,希望能和他结交。陆仲昇更是对他感激不已,两人往来密切,就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邓兆罴在京城住了几个月后,辞别兄长回乡。走到城外,只见墓田杂乱。恰好相府的差役奉公差送他,指着一座新坟告诉他:“这就是陆姑娘的坟墓,她哥哥为她营造了这块墓地,丧葬用品十分丰盛。”

邓兆罴听了,心中一动,就让仆人在附近村子找来一杯酒,自已下马把酒洒在地上祭奠道:“我为你洗清了这桩沉冤,你却毫无反应吗?” 话刚说完,他感觉衣襟下摆有东西垂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他又骑上马继续前行,到了旅舍,走路时还是有这种感觉。睡觉的时候,感觉有东西趴在被子旁边,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邓兆罴心里觉得很怪异,但没有声张。

一路上几十天都这样,他也就渐渐习惯,不再在意了。回到家见到母亲,和家人团聚时,他讲述了之前的事情,太夫人和妻子都觉得很惊奇。过了几天,妻子分娩,邓兆罴就住在精室里。

半夜过后,他听到床前有轻微的声音,询问是谁,回答说:“我是袅烟。” 邓兆罴一直对袅烟心怀倾慕,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笑着说:“夜里没有蜡烛,怎么知道不是你在骗我呢?” 话还没说完,灯光突然亮起来,熄灭的灯又燃了起来,果然看见袅烟站在灯下,容貌美丽,妆容华丽,和梦中的惨淡模样截然不同。

袅烟整理衣襟,向他拜了两拜说:“我袅烟命薄,先是遭遇恶嫂,后来又遇到的老鸨,受尽了折磨。我担心玷污了先人,就上吊自尽了。没想到像您这样的豪侠,为我洗清冤屈,我一直想报答您,却苦于没有机会。又承蒙您前来吊唁,所以我不顾羞耻,从京师就一直跟着您,直到现在才敢现身,希望您不要嫌弃我是阴魂,让我能稍微报答您的大恩大德,那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恩惠了。”

邓兆罴听了很高兴,微微问道:“鬼不会有害处吗?” 袅烟红着脸回答:“害处确实有,但也要看对象。因为恩义而结合,鬼也和人一样;要是为了而不顾性命,人也和鬼一样。何况我因为一念坚贞,早已超脱鬼道,您不必担忧。” 邓兆罴于是欣然接纳了她。

等要休息时,袅烟羞涩退缩不肯上前。邓兆罴勉强她,她笑着说:“我生前坚守清白,死后却能与您结合,要不是您的大恩大德,我也和淫奔的女子没什么两样了。” 于是,两人解衣共枕。相处之时,袅烟有些害羞,之后床单上留下了血迹,和活人无异。

第二天早上起来,邓兆罴就把自已的屋子当作藏娇之处。袅烟即使在白天也会现身,和邓兆罴相聚,只是她不洗漱,不饮食,这是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其他像夫妻间的欢乐,交谈宴饮的愉悦,邓兆罴也都亲身享受了。

因为有袅烟的缘故,邓兆罴不与外人交往,僮仆也不敢随意靠近。幸好邓兆罴有喜欢安静的癖好,以前也常常如此,所以别人也不太怀疑。

袅烟不擅长唱歌,因为邓兆罴喜欢,就学习唱歌,一开口声音就美妙动听,能让行云都停止。袅烟没有其他技艺,因为邓兆罴,就学习弹奏乐器,一学就达到了精妙的程度。在清静的夜晚,两人相对,倒也不觉得寂寞。

邓兆罴有时会微微问她,她回答说:“以前在妓院里,虽然没有学习过,但对声音容貌、节奏韵律的美妙之处,心里也有所领会,只是不屑去做罢了。如今面对知已,所以不再藏拙,这也是感情驱使。” 邓兆罴因此更加宠爱她。

袅烟原本识字,邓兆罴教她,她很快就能通晓文章。闲暇时,她就央求邓兆罴为她买《金刚经》《楞严经》等经书,她盘腿而坐诵读,常常到半夜都不休息。等邓兆罴妻子产后身体恢复健康,袅烟认为自已不应该再和邓兆罴同宿,说:“我在这里就像尘土依附在柔弱的草上,怎么能抢夺别人的夫妻之情呢?” 邓兆罴不听,袅烟忽然不见了。邓兆罴就回到内室休息,但每逢十五月圆之时,他一定会住在外面,和袅烟欢聚。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袅烟忽然笑着对邓兆罴说:“鬼也能生孩子,这不是很奇怪吗?想来是上天允许我以此报答您的恩德吧?但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邓兆罴也很惊讶,但感情上舍不得她,急忙问她要去哪里。

袅烟说:“我依靠佛经,洞察了自已的本来面目。再生之前,我是天妃的侍女,因为犯了过错才堕落至此。幸好我能坚守志向,不甘于沉沦风尘,已经得到旧主的鉴察,将让我回去继续供职。只是因为怀了您的孩子,所以才稍作停留。明天您到城外,白杨树下有个襁褓中的孩子,那就是您的亲生骨肉。您把他抱回去,就说是这样这样,别人一定会相信。您命中没有儿子,这个孩子却能继承您的品德,不要耽误了他。”

说完,她挥泪诀别,转眼间就化为淡烟消失了。邓兆罴悲痛万分,按照她说的去做,果然抱回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谎称是捡到的弃儿,让人哺乳抚养,也没有人怀疑。

等孩子长大后,耳目口鼻无一不像邓兆罴,亲戚族人这才觉得奇怪。邓兆罴这才慢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听到的人都感到惊讶和赞叹。

后来,邓兆罴官至显要,他妻子生的三个儿子,都不太能继承家业,只有袅烟的儿子名叫梦锡,能延续书香门第,考中了科举。当时,陆仲昇在外做官多年,退休回家。邓兆罴父子都在京城为官,就带着外甥去拜访他,并把事情的缘故告诉了他。大家悲喜交加,梦锡这才知道了自已的外家。从此,邓、陆两家往来了好几代,就像姻亲一样。

外史氏说:女子以坚贞不屈的品质,却唯独被邓兆罴的一番话感动,不能再坚守,这是因为情义而生出感情。感情可以控制,但情义不可泯灭,所以面对鞭打的威胁都毫无惧色的女子,竟能温柔娇媚地在邓兆罴面前展现自已,这是情义所致,并非一开始坚贞后来就改变了。然而,如果没有邓兆罴的侠义心肠、正义之举,却只想与鬼交好,不仅贞洁的魂魄不屑前来,淫邪的妖怪还会立刻到来,想要不被鬼所害,怎么可能呢?更何况还能让鬼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