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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之秦吉了

在剑南有个大户人家,家里养了一个婢女。这婢女容貌美丽,还十分机灵,主人很宠爱她,不让她和其他婢女混在一起干活。当时,有个太守即将退休,送了一只秦吉了给这家主人。这鸟极为聪明伶俐,能模仿人说话。于是,主人就吩咐婢女专门负责喂养这只鸟,除此之外,婢女也没别的事可做。

一天,婢女正在喂鸟,鸟突然开口说:“姐姐喂我,以后肯定能得到一个好姐夫。” 婢女听了,羞得满脸通红,拿起扇子就去扑打它,可鸟一点儿也不害怕。从那以后,鸟时不时说些话,婢女有时会和它开玩笑回应,有时笑着骂它几句,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不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了。因为婢女独自住在一个房间,鸟就挂在她的门旁,每天在小窗边一唱一和,就像一对亲密的伴侣,旁人也没多过问。

又有一天,婢女在堂屋洗澡,忽然听到鸟大声喊道:“姐姐身材真好,可惜我不是男儿身,要是看到了肯定会神魂颠倒。” 婢女听后,气得火冒三丈,光着身子就去扑打它。刚好这鸟也刚洗完澡,因为平时温顺,笼子没关,它竟然拍打着翅膀飞了出去,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婢女着急地拼命去捉,鸟一下子穿过窗纸,飞走了。

婢女顿时慌了神,心里特别害怕主人责怪,于是心生一计。她穿好衣服后,把鸟笼移到屋檐下,然后径直跑到主人面前,哭着诉苦说:“奴婢一时疏忽,关上门洗澡,没想到被人恶意陷害,那人竟然把鸟放走了。奴婢甘愿接受惩罚,就算死也没有怨言。” 主人向来疼爱这个婢女,又知道其他婢女心怀嫉妒,果然没有追究她看管不力的责任,反而去追查其他人,这婢女的计谋可真是狡猾。后来,因为没查出是谁干的,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十天后,婢女奉主母的命令,去探望同县的梁夫人。梁夫人的儿子名叫梁绪,还没有结婚,当时正在书房里读书。突然,有一只鸟飞落在他的书桌上,用人的声音说:“我给你找了个好伴侣,你不去看看吗?” 梁绪惊讶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秦吉了。他放下书本去追鸟,鸟飞得很慢。刚出院子门,就看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美丽少女,穿着青色衣服、红色裙子,缓缓从外面走进来,那只鸟突然就不见了。梁绪偷偷打量少女的容貌,觉得她美丽出众,便找了个借口,悄悄跟在她后面。少女径直走进内室,和梁夫人唠唠叨叨地说起话来,梁绪这才知道她是某大户人家的婢女,看她的容貌和姿态,优雅动人。婢女也注意到了这个少年,时不时地看向他,两人都心生好感,只是没办法说上一句话。过了很久,婢女才回去复命,回到自已的房间。

她发现原来空着的鸟笼还在床边,之前飞走的那只鸟正闭着眼睛,蜷着爪子,在鸟笼上休息。婢女喜出望外,就像找到了宝贝一样,想要抓住它,重新关进笼子里。鸟却大声叫嚷道:“我为了姐姐东奔西跑,差点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找到了好姻缘,你怎么还想用笼子困住我呢?” 婢女觉得它的话很奇怪,就追问是怎么回事。鸟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婢女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缩回了手。鸟也不飞走,停在床榻上,对婢女说:“我虽然不能像昆仑奴那样,把姐姐从重重围墙里救出去,但是姐姐的心事,除了我没人能帮你传递,姐姐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呢?” 婢女害羞得满脸通红,没有回答。鸟笑着说:“年轻人就是这样害羞。我怕有人来,先离开了。” 说完,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婢女本来就倾慕梁绪的风采,又不甘心一直做个婢女,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里的想法越来越坚定。第二天,趁没人的时候,鸟又飞来了。婢女向它招手,它就落了下来。婢女说:“主人很喜欢我,肯定不会轻易把我嫁出去。况且梁生年轻有才,就算喜欢美貌女子,怎么会愿意娶一个婢女呢?你费了一番苦心,恐怕事情也成不了,这可怎么办呢?” 鸟明白了她的意思,扑扇着翅膀飞走了,直到傍晚才回来。趁着天黑,鸟对婢女说:“梁生的心意,都在他的诗里了!” 接着,它背诵了梁生写的诗:“不妨团扇白,只喜玉颜红。倘遂乘鸾愿,终应跨凤同。” 婢女听了,心里十分欢喜,就把自已的想法告诉了鸟,一大早又把它放走了。

梁绪在书房里,从早到晚都思念着那个婢女。早上起来,他看着飞翔的鸟儿,觉得很像之前那只,就开玩笑说:“你要是能告诉我那个姑娘的消息,我就给你写传记,让你和苏武的大雁一样闻名。” 话还没说完,鸟突然落了下来,停在粉墙上,和梁绪说起话来,转达了婢女的相思之情,还有她内心的担忧。梁绪听了非常高兴,就问婢女认不识字。鸟回答说:“认识一些。” 梁绪立刻写了几行字,倾诉自已的思念之情,还发誓会永远对她好,把信封好放在地上。鸟飞下来叼起信,径直飞走了,梁绪对这只鸟的神奇惊叹不已。

可是,从那以后好几天,梁绪都没再见到那只鸟,也没有了婢女的消息。他正满心惆怅的时候,突然听说大户人家有个婢女死了,已经草草埋葬了。梁绪心里一紧,怀疑是自已思念的那个婢女,便去打听,结果真的是她,他悲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原因。

其实,鸟叼着信回去后,婢女看到了,可惜她不会写字,就取下一个玉瑱,让鸟带给梁绪。还把父母的住址告诉鸟,拜托梁绪找到他们,多给些钱财,这样就能把自已赎出去,两人就能结成夫妻了。鸟答应着,叼着玉瑱高高飞起。没想到,半路上突然遇到一个恶少,用弹弓打鸟,击中了它的脸颊,鸟当场就掉了下来,丢了性命。

没过多久,婢女就大祸临头。原来,大户人家因为婢女长得漂亮而宠爱她,本想纳她为妾,婢女心里很不愿意,还在背后说了些不满的话。自从婢女因为鸟飞走嫁祸给别人后,虽然没受到责罚,可其他婢女都对她心怀怨恨。她们担心婢女得宠后独霸主人的宠爱,以后还会搬弄是非,就一起想办法对付她。她们听说婢女在房间里和鸟说话,半夜都不停,就诬陷她和别人有私情,传到了主人耳朵里。主人听了,非常生气,在婢女的房间里搜出了梁绪的信,更是火冒三丈,对婢女严刑拷打。婢女因为事情太过离奇,根本无法为自已辩解,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主人也不等她咽气,就把她活着装进棺材,让仆人埋到了野外。

梁绪并不知道婢女的这些遭遇,他只知道自已心爱的人去世了,心里充满了悲伤,常常坐在那里黯然神伤,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忽然,他梦见一个穿着羽衣的女子,轻盈地走到他面前,行礼说道:“我就是那只秦吉了,和某家的姐姐本是同类。她因为生前善良,得以转世为人,我和她偶然相遇,又聚在了一起。我担心她会嫁给平庸的人,所以把她介绍给你。没想到我半路遭遇不测,导致姐姐被人诬陷,含冤九泉,实在让人惋惜。不过,幸好还有一线生机,除了你,谁还能救她呢?” 梁绪在梦中非常高兴,起身询问。女子伸出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说:“往郊外走一百步,薛涛坟就在不远处。” 说完,突然倒在地上,变成一只孤鹤,飞向天空。

梁绪从梦中惊醒,立刻让仆人备好马,到城外去寻找。他突然想起北堡村这个名字,觉得和梦中的提示有些契合,就直接去了那里,果然找到了婢女的埋葬之处。但他不敢贸然打开棺材,就在村里找了个地方落脚。到了夜里,他用钱财贿赂仆人,让他们一起去挖坟。挖开一看,发现埋得并不深。到了棺材旁,他们静静地听着,好像听到了呼吸声。他们急忙打开棺材,婢女竟然真的活了过来,梁绪惊喜得几乎发狂。

附近有一座尼姑庵,梁绪恭恭敬敬地去拜访,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尼姑。尼姑也乐于行善,慷慨地答应帮忙。他们一起把婢女从墓穴里扶出来,梁绪亲自背着她来到尼姑庵,还提供了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然后才回家。一个多月后,婢女就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梁绪请尼姑做媒,说婢女是贫家女子,极力说服母亲同意这门婚事。母亲去看了婢女,虽然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但还记得她,婢女哭着诉说了自已的遭遇。母亲向来疼爱儿子,就顺着他的心意,直接把婢女迎娶进了家门。因为这件事,梁家不再和大户人家来往,大户人家也因为婢女的事,和梁家断绝了往来,婢女的行踪也就没人知道了。

梁绪一直念着秦吉了的恩情,只要遇到有人捕获这种鸟,一定会买下来放生,大家都觉得很奇怪。直到大户人家家道中落,尼姑才把这件事的真相说了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外史氏说:青鸟传情,一直是古今流传的佳话,这个婢女怎么就这么幸运呢?她以照顾鸟为职责,这份工作很雅致,她的容貌也一定出众。掌管书信的红线女,难道就不能成为举案齐眉的孟光吗?要不是梁生如此痴情,就算鸟再能说会道,婢女再美丽动人,恐怕也难以让他念念不忘。更何况婢女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仆人,梁生却差点因为她犯了盗墓、开棺的罪行!世上那些钟情的人,一定会觉得梁绪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随园老人说:鹦鹉能泄露人的话语,这只秦吉了却能成全人的好事,还为此付出了生命,小小的鸟类,没想到竟有如此侠义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