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刚歇,水巷的石板路润得像浸了油的青玉。傅沉舟撑着一把靛蓝油布伞,伞骨上凝着细碎水珠,映着苏晚鬓边那朵微湿的母贝绒花。她靠在他臂弯里,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贴着薄衫,在雨后的凉意中沁出更清晰的幽碧光晕,仿佛有颗微小的星子在她肌肤下呼吸。
“到了。”伞沿微抬,露出一角飞檐,檐下悬着块乌木匾额——“枕河书场”。丝弦与吴侬软语正从雕花木窗里漫出来,混着雨后潮湿的木香。傅沉舟收了伞,伞尖水滴滚落,恰砸在他脚边一小滩未干的水洼里,涟漪荡开,水底竟有幽绿的光点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
书场内光线昏蒙,只台上一盏羊角灯拢着光。评弹先生怀抱三弦,指尖拨捻,珠玉似的音粒滚过满堂寂静。傅沉舟引着苏晚在角落的藤椅落座,藤椅老旧,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水巷深处某条老船的叹息。他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熏豆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那枚冰裂纹瓷片似乎被这微小的触碰惊动,幽碧光芒在她锁骨间轻轻一荡。
“今朝唱一出《星河渡》。”先生开腔,声音沉而润,像被河水浸透的老木。唱词里嵌着“鹊桥”、“流萤”、“隔河相望的星子”,傅沉舟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首了。苏晚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垂眸,指尖却悄悄抚上锁骨间的瓷片。冰凉的釉面下,那点幽绿光核随着三弦的节奏,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频率搏动——不是心跳,更像某种微弱的、被声波牵引的共振。
傅沉舟的目光落在她抚着瓷片的手指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忽然从夏布衫的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靛蓝布面本子,封皮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正是苏晚染坏的第一块“骨头蓝”布头裁的。他翻开本子,里面夹着一支细小的糖画笔。羊角灯昏黄的光晕里,他微微侧过身,宽厚的肩膀为她挡去邻座偶尔投来的视线,埋头在纸上急急勾画。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几乎被淹没在清越的弦音里。
苏晚借着啜饮熏豆茶的间隙,目光掠过他的笔端。那不是什么工整的字句,而是歪歪扭扭的线条:一座歪斜的鹊桥,桥洞下悬着南瓜子大的灯笼,灯笼里画着一个小小的、正在搏动的绿点。旁边还用糖画笔涂了一个更小的、蜷缩在桥墩旁的小人,小人头顶寥寥几根线条,大约是代表炸开的头发。她几乎能听到他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
“隔河相望眼欲穿,千言万语……口难开。”台上先生唱到这一句,三弦拨出一个悠长颤动的尾音。傅沉舟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稠的胭脂色糖浆从笔尖滚落,“啪嗒”点在纸页上那个炸毛小人旁边,晕开一小团狼狈的粉红。
几乎同时,苏晚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骤然发烫!幽碧光芒前所未有地炽亮,穿透薄衫,在她颈间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透过冰凉的釉面,首首撞入她的指尖——那不是声波的共振,是心跳!沉重、急促、带着糖浆般粘稠的慌乱,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敲击着她的指腹。她愕然抬眼,撞进傅沉舟同样惊诧的眸子里。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夏布衫下的胸膛正剧烈起伏,而瓷片传来的搏动,正与他心跳的频率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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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时,人潮裹着丝弦的余韵涌向门外。傅沉舟僵在藤椅里,靛蓝小本子还摊在膝上,那滴胭脂色糖浆在纸页上凝成了小小的心形。苏晚的指尖依旧按着锁骨间温热的瓷片,里面传来的心跳己渐渐平缓,却依然沉实地贴着她的肌肤,如同他此刻近在咫尺的呼吸。
“傅先生留步!”评弹先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老先生捧着三弦,踱到他们面前,目光落在苏晚颈间那片尚未完全平息的幽碧光晕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方才唱到‘口难开’,这位姑娘颈间的‘冰魄’便起了波澜,老朽的三弦也险些走了音。”他枯瘦的指尖虚虚一点那瓷片,“这物件儿,认主也认声呐。心尖上最烫的话,它隔着山海也能递过去。”
傅沉舟耳根瞬间烧红,手忙脚乱地合上膝头的小本子,靛蓝封皮上那朵歪扭的并蒂莲被他攥得起了皱。张奶奶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书场门口,手里端着个小小的白瓷碟,碟底沉着薄薄一层胭脂色糖浆。她将瓷碟递给傅沉舟,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喏,把‘难开’的口封上,拿回去熬了。配上你匣子里的木屑星河,就是最甜的‘声波糖霜’。”
回染坊的青石板路上,月光洗去了雨痕。傅沉舟一手撑着靛蓝油布伞,一手紧紧攥着那个白瓷碟,碟中的糖浆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晃动,倒映着天边疏朗的星子。苏晚走在他身侧,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搭在锁骨间。瓷片己恢复了温凉,但那奇异的、属于他的心跳感仿佛烙印般留在了指尖。水巷寂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石壁间轻轻回荡。
“刚才……”傅沉舟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像被糖浆黏住了喉,“那个心跳……”
苏晚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月光下,她仰起脸,清亮的眼眸里映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她忽然拉起他的手,将他紧握瓷碟的手轻轻托起,然后引着他微凉的指尖,缓缓贴上自己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
温润的釉面下,属于他的心跳再次清晰传来。沉稳,有力,带着夏布衫被阳光晒过的暖意,透过她的肌肤,稳稳地落入他的指尖。
“笨蛋爹地,”她轻声说,气息拂过他滚烫的耳垂,“你的心跳,比评弹好听。”
水巷深处,一尾鱼悄然摆尾,搅碎了倒映的月光。白日雨滴落下的那处小水洼,在幽暗角落里,水底那点曾一闪而逝的幽绿光核,此刻正随着远处染坊隐约传来的心跳声,缓慢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明灭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