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窗棂切割成斜斜的金箔，落在染坊西厢新支起的木工台上。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松木香，细小的尘屑在光柱里打着旋儿跳舞。傅沉舟弓着背，鼻尖几乎抵上一块温润的紫檀木料，凿刀在手心硌出深深的红痕。他屏息，刀尖小心翼翼探向木料边缘，想凿出并蒂莲的第一瓣弧度。刀锋刚没入木纹，“咔嚓”一声轻响，那瓣柔美的弧线应声而断，滚落在地，像一滴凝固的泪。
“爹地！”小墨举着防水手机从门框边探出脑袋，镜头精准捕捉到他僵硬的背影和木料上突兀的缺口，“张奶奶说嫁妆匣子刻坏一片莲瓣，新娘子得少戴一朵绒花！”
苏晚正倚着窗，指尖轻轻抚过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微凉的釉面下，那点碧绿幽光随着她的触碰，如呼吸般轻轻明灭。听见声响，她回头，目光掠过地上那瓣孤零零的残木，最后落在傅沉舟紧攥凿刀、指节发白的手上。晨光描摹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沾湿了几缕垂落的额发。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弯腰拾起那片断落的莲瓣。紫檀木温润的肌理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断口处新鲜的木茬毛茸茸的，蹭着她的指腹，有点扎人。
傅沉舟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我再换块料子。”
“不用换。”苏晚的指尖忽然点在那块木料的缺口处，沿着断裂的纹路轻轻描摹。紫檀深沉的底色上，木纹如水流般蜿蜒，断裂处反而翻出内里更细腻温润的浅金色肌理。“这里，”她的指尖停在缺口中心，抬眸看他，眼底映着窗外的天光和水色，“像不像星河转弯的地方？”
傅沉舟怔住。凿刀“哐当”一声掉在木台上，震起细碎的木屑。他下意识想弯腰去捡，苏晚却快了一步。她拈起那柄沉重的凿刀，刀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汗湿和灼烫。她没有递还给他，反而引着他的手，覆上她握着刀柄的手背。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晨露的气息，稳稳地压在他因懊恼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张奶奶说，”她的气息拂过他耳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莲子甜香，“好木头不怕裂痕，怕的是拿它的人，不敢顺着裂痕刻出新的星河。”
她的力道带着他，凿刀尖重新抵上那块缺口边缘。这一次，刀尖没有试图弥补，而是顺从着断裂的纹路，深深切入紫檀木温厚的肌理。刀锋游走，木屑如金色的雪片簌簌飞溅。那些细小的碎屑在晨光里飞扬，有些沾上傅沉舟汗湿的鬓角，有些落在苏晚微垂的眼睫上，更多的则打着旋儿，被穿堂而过的风卷起，在光柱里浮浮沉沉，恍若一条无声流淌的、细碎璀璨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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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染坊庭院里亮起了风灯。那只被“刻坏”的紫檀匣子静静躺在木工台上，匣盖半开。原本应是并蒂莲的位置，此刻被一道蜿蜒深邃的“星河”取代。星河由无数细密精巧的凿痕构成，深深浅浅，在灯下折射出流动般的光泽。星河最曲折幽深的那处“弯道”，正是当初莲瓣断裂的缺口，此刻被傅沉舟用糖画勺尖小心翼翼地点缀上数粒微小的母贝碎片——那是从苏晚旧绒花底座上刮下的。碎片在暖黄灯光下流转着虹彩，恰似星河转弯处溅起的星尘。而在星河尽头，糖浆凝成的、半透明的胭脂色鹊桥静静悬浮，桥身巧妙地嵌入一道天然的木纹裂隙，缺角处，用极细的银丝缠绕固定着一朵真正微缩的、含苞的白色绒花——那是苏晚清晨簪发时，无意落在窗台的一朵茉莉。
傅沉舟的指尖拂过匣内衬着的靛蓝软缎，那是苏晚染的“骨头蓝”，此刻被精心裁成起伏的波浪形状。他捻起一粒白日凿刻时飞溅、被他偷偷收集起来的紫檀木屑，木屑染着松香和他掌心的温度。他俯身，将木屑轻轻撒入匣中靛蓝的“波浪”里。细碎的金色星点沉浮于深蓝之上，刹那间，一方小小的木匣，竟似盛下了整条流动的星河。
“笨蛋爹地的星河船票？”苏晚的指尖点上那朵悬浮在星河尽头的茉莉绒花，花苞触手微凉，带着夜露的湿意。
傅沉舟没答话，只将匣盖轻轻合拢。他拉起她的手，穿过悬满蓝印花布的庭院，夜风鼓起她轻薄的夏布衫。水巷码头的乌篷船静静泊着，船头依旧悬着那串流萤琥珀灯，绿莹莹的光芒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随波荡漾。
他扶着她踏上船板，船身轻轻一晃。他变戏法似的从夏布衫宽大的袖袋里取出那只木匣，放在船头小几上，正对着那串流萤灯。绿光透过匣盖的缝隙渗入，匣内靛蓝软缎上的紫檀木屑骤然被点亮，细碎的金芒在幽蓝的“波涛”间明明灭灭，与船头流萤琥珀的绿光交相辉映，仿佛匣中星河真的活了过来，随水波流淌不息。
“不是船票，”傅沉舟解开缆绳，竹篙一点岸边青石，乌篷船无声地滑入幽暗的水巷。夜风送来远处染坊蓝靛的微涩和岸边栀子的甜香。他回身，望向坐在船头、被流萤灯和匣中星河微光笼罩的苏晚。她的侧影映在晃动的波光里，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也感应般泛起柔和的碧色光晕。他喉头微动，声音融在桨橹拨开的水声里，“是夜航船的锚。锚在星河里，船就永远漂不丢。”
船檐一盏流萤灯被夜风撞得轻晃，一粒南瓜子大小的琥珀脱离灯串，无声坠入墨玉般的河水。它下沉的轨迹在幽暗的水中拖曳出一道短暂而细弱的绿光，宛如流星划过深空。那道绿光最终沉向水底，不偏不倚，落在那片青石板上——那里曾凝结过最初的、玫瑰露泼就的鹊桥糖痕。此刻，糖痕早己被水流抹平，只余下青石板本身温润的光泽。坠落的流萤琥珀在石板上轻轻磕碰了一下，幽碧的光核如心跳般骤然亮了一瞬，随即缓缓沉寂，仿佛一颗被深水珍藏的星种，静待着下一次潮汐的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