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窑的焰舌舔舐着暮色,将乌镇的天际线染成熔金的滚边。傅沉舟蹲在窑口,额发被热浪掀起,汗珠沿着下颌线滚落,砸在脚边青石板上,“滋”一声腾起细小的白烟。他手里捧着一只素胎梅瓶,釉下用青料细细勾勒着鹊桥纹样——缺了一角,正是他糖画情书上的笔意。瓶身还湿漉漉地沁着水汽,胎骨薄处透出朦胧的光,像裹着一团凝冻的星河。
“沉住气,”张奶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枯瘦的手稳稳压在他微颤的手腕上,“冰纹秘色,靠的是窑火里那一霎惊心动魄的‘裂’。”她指尖点在瓶腹一处,“这里,得存着心尖上最烫的那口气。”
窑门“哐当”合拢,将梅瓶吞入炽红的腹中。热浪轰然扑面,傅沉舟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进一个带着蓝靛清香的怀抱。苏晚扶住他微晃的肩,指尖拂过他汗湿的夏布衫后领,触到一片紧绷的温热。她鬓边的母贝绒花被窑火映得流光溢彩,花心里一点微不可查的糖渍,是昨日他笨手笨脚簪花时蹭上去的。“笨蛋爹地,”她轻笑,气息拂过他耳后,“烧裂了,就把你填进去当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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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火燃尽时,天边己悬起一弯银钩。窑工撬开封泥的刹那,一股裹挟着松烟与炽土气息的热风涌出。傅沉舟屏息挤到最前,目光急切地扫过冷却架上林立的器皿——素白、豆青、影青……独独不见他那只鹊桥梅瓶。心倏然沉下去,指尖冰凉。
“在这儿呢!”小墨的声音从窑门角落传来。他踮脚扒拉着灰烬堆,防水手机的冷光打在一堆碎瓷片上。胭脂色的鹊桥断成数截,青色的釉面蜿蜒着闪电般的冰裂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在幽光里如同龟裂的河床,又像凝固的泪痕。
傅沉舟蹲下身,指尖悬在尖锐的瓷片边缘,不敢触碰那冰冷的伤痕。张奶奶却弯腰,从碎瓷堆里拈起一片——恰好是鹊桥缺角的位置。那片瓷薄如蝉翼,冰裂纹细密如网,最奇的是裂纹深处,竟隐隐透出一点幽微的、流动的碧色,宛如星子坠入冰河。“好!”她浑浊的眼底精光一闪,“冰纹锁住了流萤琥珀的魂!”
苏晚接过那片碎瓷。指尖抚过冰裂纹锋利的边缘,沁骨的凉意之下,却奇异地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仿佛那点碧绿的光核是活的,正隔着釉层轻轻叩击她的指腹。她抬眼看向傅沉舟,他正失魂落魄地拨弄着最大的那片瓶腹瓷片,上面完整的鹊桥图案被冰裂纹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张被泪水反复打湿又风干的情笺。
“碎了……”他低哑的声音带着窑火的余烬。
“没碎,”苏晚忽然拉起他的手,将那枚缺角的冰裂纹瓷片按在他掌心。沁骨的凉意激得他一颤,那点碧绿幽光在他掌纹里幽幽闪烁。“张奶奶说了,”她踮脚,鼻尖几乎蹭到他微凉的下颌,“冰纹裂开的声响,是青瓷在替不会说话的心跳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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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染坊西厢的油灯亮至三更。傅沉舟伏在妆台前,苏晚裁剩的靛蓝布头铺在案上。他握着最小号的糖画勺,勺尖凝着一滴滚烫的银液——那是熔化的母贝绒花底座,混着他夏布衫袖口扯下的几缕银线。他屏住呼吸,将银液小心翼翼地点在那枚冰裂纹瓷片的边缘。银液如活物般游走,瞬间包裹住锋利的断口,凝固成一道柔韧的星河银边。
苏晚的指尖拂过温热的银边,停在瓷片中心那点碧绿幽光上。傅沉舟忽然倾身,温热的唇印上她微凉的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釉。他执起她的手腕,将银链绕过她纤细的颈项。冰裂纹瓷片贴上她锁骨的瞬间,那点幽碧光芒骤然亮了一瞬,随即温顺地伏在她肌肤上,凉意像一滴坠落的星子,转瞬被体温焐暖。
“凉么?”他指尖着银链的接口,那里被他笨拙地拗成一个小小的、歪扭的同心结。
苏晚垂眸,锁骨间那片冰裂星河微微起伏,碧光随着呼吸明明灭灭。她抬手,指尖点上他心口夏布衫下同样的位置:“这里,是不是也裂开了一道缝,才漏得进星光?”
窗外更深露重,柴窑的余温彻底散尽。染坊庭院角落,昨夜被遗忘的流萤琥珀石臼静静立在月光下。石臼内壁,融化又凝固的胭脂色糖浆包裹着那粒沉底的碧绿光核,此刻,糖浆表面正悄然蔓延开细密如蛛网的冰裂纹路。清冷的月华渗入裂纹深处,与糖心那点脉动的幽碧光芒交相辉映,宛如一颗在深蓝夜幕里悄然自转的微缩星球。风过回廊,将张奶奶晾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轻轻掀起,靛蓝色的浪涛里,似乎也漾开了无声的冰裂细纹,温柔地拥抱着这片被星河与甜宠浸透的江南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