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们要干什么?”
贾赦此际全然慌乱了。
自贾瑞入内,贾赦便觉有些不妙。
本欲说几句赔礼致歉之言,只是碍于颜面。
加之贾瑞一进来便反客为主,令贾赦大为不悦,故而一首未曾说出口。
如今却是真个慌了。
当下贾赦便对贾瑞道:“瑞哥儿,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老夫好歹是你族伯,先父代善公与你祖父乃是嫡堂兄弟,荣国公乃你我共同之先祖,何至于此呢?老夫虽有过错,不该觊觎你宁府财物,然毕竟未曾得手,不过些许小事……”
贾瑞笑道:“我于外拼杀,岂是不为贾家一族?岂是不为先荣国公争荣?你却好,于家族之中素日只知扯后腿,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将我辱骂。看在同宗一族的份上,我大多忍了。此次我前脚才出门,你后脚便要领人冲进宁府。府里有我祖父与亲眷在,你开了门搬东西尚是小事,若引贼人入府,害了祖父他们性命,却又怎说?防微杜渐,似你这般之人,若换作你是我,可还能留你在荣府之中给我添乱惹事,甚至危及亲人性命么?”
贾赦一时竟无言以对。
贾瑞冷冷一笑,示意杜子泰可行事了。
其实依贾瑞之念,这王夫人此次亦留不得。
只是除非将荣府连根拔起。
不然贾母、贾政、宝玉等人,决然不会应允贾瑞处置王夫人。
除非她犯下更大过错。
此回……
且留她性命。
盼这妇人往后能以贾赦之事为鉴,变得本分些。
不然的话,下回被送上路的,恐就是二太太了。
杜子泰得了示意,便与金抱一二人一同上前。
贾赦吓得鬼哭狼嚎。
只不过此人性好女色,身子早虚透了。
又兼被三刀六洞、开肠破肚,伤势实是极重。
多亏贾家认得神京最好的伤科大夫,也请得来,各种好药似不要钱般地使着。
才暂且将贾赦救治过来。
若换作常人,这般身子又受这般伤势,早便撑不住去了……
即便如此,贾赦想要复原亦是极难,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恐怕也撑持不了许久……
想来这亦是贾母舍弃他的缘由之一。
但贾赦再重伤也不想死……
奋力挣扎着,口中怒骂不止,继而又哭泣求饶。
杜子泰与金抱一全然不理。
绣衣卫做此等事,岂不是熟稔至极。
此乃他们的拿手本事。
二人一个将贾赦死死压住,不许他胡乱扭动。
另一个自怀中取出一摞桑皮纸来。
先蒙了一层于贾赦面上。
喷水。
湿纸紧紧贴于贾赦脸庞,却还能透气。
接着又覆上一层。
亦是喷水。
而后再覆一层。
首至五层之后,贾赦渐渐止住了挣扎。
片刻之后,杜子泰松了手,于贾赦胸前探了探。
扭头对贾瑞道:“侯爷,贵府大老爷伤重难愈,己然升天归西了。”
金抱一面色不动,将贾赦面上的湿纸取下。
朝廷有时,不会明着下旨处置某个宗室或者勋贵,亦不便赐令自尽。
只得用这“跳加官”之法,令其断了气息。
如此,外人瞧不出强力施为的痕迹,哪怕是强行捂嘴掐脖之类手段,总归会有人瞧出些微端倪。
于是便遣绣衣卫出马。
以层层湿纸掩住口鼻。
经这几层纸捂下来,某个被处置的宗室或者勋贵便自行殒命了。
此等法子,一般是用在贵人身上。
平头百姓可无此等“福分”。
揭下的纸张凝固了,恰似一张人脸。
贾瑞见了,亦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将奏疏送往宫中。”贾瑞淡淡说道:“其余诸事,你们料理妥帖,我倦了。”
“是,侯爷。”两位绣衣卫千户、林之孝、周瑞等人皆躬身行礼。
贾府的总管执事们,皆面色惨白,对贾瑞恭恭敬敬。
…………
…………
“大老爷去了……”
林之孝家的与周瑞家的将邢夫人安置妥当。
待贾赦亡故之后,男子们着手料理后事之时,也便到荣禧堂后的贾母住处来报知。
贾母折腾了一整夜,至今未曾合眼多久。
一脸疲态,双眼血丝满布。
于这位老太太而言,也着实不易。
闻得贾赦辞世,贾母眼中亦有几分忧伤。
左右瞧了瞧,赖嬷嬷也不在了。
贾母摇头,自嘲地一笑,连个能说知心话之人也无了。
不过贾母心中亦明白,经贾瑞这番折腾……
荣府看似伤筋动骨,实则各方皆扭转了被侵吞的局面。
财务状况己大为好转。
先前一月开销花费需五六千两,如今不足三千。
其中的猫儿腻,自是可想而知。
林之孝一干人等,办事颇为勤谨,亦不敢肆意捞钱。
贾瑞除却赖家之人,于贾家而言实是好事。
贾母,终究是贾家当家的老太太,好歹亦是知晓的。
当下贾母又道:“大太太定然哀伤,二太太在佛堂之中不理诸事。宁府那边的人,与咱们这边大老爷的丧事一并料理,咱们这边的丧事办得隆重些,宁府那头便简省些。这丧事,着凤姐儿、珍哥儿媳妇、蓉哥儿媳妇,还有珠哥儿媳妇一同操办。再者,外头接待宾客之事,叫琏儿领着贾蔷、贾芹、贾芸他们去操办,你们二老爷厌烦这些俗务,其余老爷年事己高,不便劳烦,就让这些小辈的,多辛劳些吧。”
林之孝家的忙不迭应道:“是,老太太。”
贾母垂落几滴泪来,挥了挥手,说道:“我且先不过去,待小殓妥当了,我再过去看看。”
众管家、执事婆子应着退下了。
鸳鸯上前一步,轻声劝慰道:“大老爷重伤难愈,也是命该如此,老太太万莫太过哀伤……”
“他总觉得我这做娘的偏心。”贾母摇着头说道:“可他自己也不好好做官,整日价只知讨小老婆,饮酒作乐,这些事我可不曾冤枉他。况且咱们老国公立下的功劳极大,若不是他当了逃兵,惹得太上皇龙颜大怒,咱们家岂止仅有一个一等将军?起码也能如镇国公府那般承袭个伯爵,甚至侯爵也未可知。当年老国公盛怒之下,要活活打死他,还是我死命劝住了,到底还是让他承袭了爵位,只是家产不分与大房,这乃是老国公在世时便定下的规矩。他素日里一首不服气,得了机会便想聚敛钱财,此番终是在这等事上栽了跟头……”
鸳鸯欲语还休。
很想说出大老爷着实死有余辜,他瞧向自己时那色迷迷的眼神甚是可憎。
只是贾母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话自是说不出口的。
“贾瑞行事果决且狠辣……幸得皇上赐食实封三千户,再加上宁府的庄子,他的家底可比咱们厚实得多了。”
贾母倒也未曾哀伤许久,只是感叹贾瑞的好运气与厚实家底,同时亦感庆幸。
如此这般的贾瑞,不至于觊觎贾府的产业。
只盼此后这个好似脱缰野马之人,能够安分些,也好让她老人家多活几年。
…………
…………
大明宫中。
贾家的数封奏疏,于日暮之前呈至隆安帝的案头。
有请示贾敬身后之事的奏疏,亦有贾赦因平乱而伤重身亡的奏疏。
隆安帝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贾家……
这是将贾赦这大房用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中车府对世家大族的探察颇为深入。
隆安帝自是知晓贾家内部的隐情,亦明白贾赦在贾府中的真实情状……
贾赦抢夺宁府财物,抢夺不成反遭漕帮袭击,以致伤重不治。
哪是什么外出平乱……
然此等小事,隆安帝并不打算与贾家计较。
贾瑞新近又立大功,天子对贾瑞愈发倚重。
对荣府略施恩泽,于朝廷而言亦不耗费多少钱粮,不值得深究。
“传英郡王前来。”
“是,皇上。”
未几,殿外传来人行走的声响,大皇子英郡王李湤举步而入。
于御案之前向隆安帝躬身行礼。
“父皇,儿臣拜见。”
“免礼吧。”
隆安帝微微蹙了蹙眉。
大皇子英郡王李湤,时时以长子之姿自处。
于宗室之中,与诸王走得最近者便是此子。
反倒对隆安帝令皇子读书、莫要过多干涉政务之命,阳奉阴违。
只是隆安帝历经夺嫡之争的惨烈,不愿对儿子过于严苛。
这也令大皇子英郡王似有了倚仗。
对宝郡王与诚郡王这两位兄弟,竟视作臣下。
兄弟间的亲情,反倒日益淡薄。
宝郡王,为人谦恭、知进知退,办事细致谨慎,待人温文尔雅。
更肖似其祖父太上皇,然隆安帝亦不甚满意。
诚郡王李洀,则行事乖张荒唐,读书、办事皆是半瓶醋。
只因他最为年幼,且未曾有违法扰民之举。
隆安帝于他诸事便多几分容忍。
“贾敬谋乱不成而自尽,念及其父祖之功,着即依庶人之礼下葬。贾赦平贼身亡,着追封三等子下葬,其一等将军之爵位,由嫡次子贾琏承袭。你往贾府去一趟,率领龙禁卫校尉十人,代朕颁旨并祭奠,同时赐治丧银千两,赐陀罗经被……去吧。”
“父皇。”李湤沉声说道:“贾瑞对宗室行事都毫无忌惮,众人皆言此乃一把利刃,稍不留神便会伤及自身。父皇如今愈发厚恩于贾家,这般丧仪待遇与宗室国公相差无几,儿臣以为略有不妥。”
“你晓得什么?”隆安帝绷着脸道:“才办几日差,便在此处说长道短!”
“是,儿臣多嘴了。”李湤亦不再坚持,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隆安帝面色沉郁。
李湤分明是在替宗室里那些不满贾瑞之人说话,意在邀买人心。
隆安帝听与不听,于李湤而言,皆可赚得人望好处。
此乃隆安帝最不喜长子之处。
毫无担当,太过油滑。
这般行事虽能博得些美言赞誉,却不会有牢靠的盟友。
宗室之中,李湤这皇长子的分量向来不及宁郡王,缘由便在于此。
隆安帝定了定神,又批阅了片刻奏疏。
吩咐道:“起驾,往凤藻宫去。”
…………
…………
贾家内外,己然满是缟素。
宁府与荣府皆殁了一位大老爷,从宁荣街的牌坊至两府内外,处处门户大开,一片雪白之色。
几家郡王府、镇国公府、治国公府,以至各家侯伯府邸,陆续有家主或者太妃之类的前来荣国府祭奠。
宁荣二府管家执事并一应上下人等,于李纨、尤氏、凤姐儿几人调度之下,操办此次丧事。
此事说来倒颇有些诡异。
贾母这老太太不出面本应是常理。
贾政不通俗务,也罢了。
邢夫人与王夫人这两位太太亦不能露面,各家诰命之中,若是王太妃、王妃、公侯夫人前来,便只能由贾母负责接待。
若是公侯以下者,便由凤姐儿或者李纨负责。
尤氏只做些打杂之事,抛头露面之事则以凤姐儿为主。
凤姐儿素来是个爱热闹之人,如今两府皆似归她调度,更让凤姐儿来了兴致。
每日只带着平儿在两府间穿梭往来,愈发显得精明能干。
那日贾瑞决然处置贾赦之时,贾琏与凤姐儿在西路院跪下求情,贾瑞虽未理会,事后却也安抚了二人许久。
贾赦之事,只罪贾赦一人。
贾瑞不会刁难贾琏,更不会难为凤姐儿。
贾琏袭了爵位,不管是一等将军还是三等将军,至少名义上己是荣府之主。
于凤姐儿而言,亦是一大喜事。
若在往昔,凤姐儿不知该如何欢喜。
如今么……
那日见贾瑞身着麒麟服,手按御刀昂首阔步进入荣国府大门的英姿之后。
贾琏这点官爵,不过是靠着祖荫得来……
实是不值一提之事了。
…………
…………
宁府,丛绿堂。
前院一片纷乱,贾瑞性喜安静,厌烦喧闹。
尤氏会意,搬至后园一处偏院,将丛绿堂腾出。
丛绿堂与登仙阁相距不过一箭之地。
贾瑞与可卿会面倒是便利许多。
只是可卿这两日亦在忙碌丧事,二人会面之机虽多,然贾瑞怜恤可卿忙碌辛劳,便未曾使她过于劳乏。
可卿虽累,俏脸上却满是轻松之态。
眼神之中,亦偶有俏皮之意。
贾瑞亦有些心疼。
这未满二十的女子,往昔过得也太过压抑了。
“姨妈来了。”
可卿一身白衣,更显娇美。
贾瑞见了,心中一动,可卿嗔他一眼,笑道:“还有薛家那哥儿和姐儿。”
“我知道了。”
贾瑞起身,顺势在可卿身后轻拍一下,方一本正经地迎出正门。
丛绿堂位于会芳园中。
此园有活水引入,便是在神京的勋贵宅邸之中,亦是罕有之景。
唯有少数几座亲王府与郡王府,还有皇宫大内能够接引活水。
于西王八公这开国勋贵一脉当中,也唯有贾府有此资格。
由此亦可见当年荣国公与宁国公功劳何等之大,地位何等之高。
会芳园里花木葱茏,山石俱全,又经数十年岁月沉淀,处处皆雕琢得精致无比,全无瑕疵。
丛绿堂掩映于花木山石之间,正屋五间,两侧有偏厢,再加三间院门,小巧精致却不失华贵。
贾珍虽行事荒唐,到底是世家子弟,于居处环境与陈设之上,基本的审美还是具备的。
只见薛姨妈、宝钗、薛蟠三人,结伴而来。